书城专栏平行世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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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捉迷藏(上)

我有许多年没有回过故乡了。在我十岁那年,爸爸调往市里的重点中学任教,我们便举家搬到了市里居住,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有现实的原因,爷爷奶奶在爸爸成家后便早早地双双故去,爸爸是独子,也没有兄弟姐妹,因此没有回老家探望的必要。但最大的原因缘自于妈妈。妈妈是外省人,独自一人来到故乡嫁给了爸爸,而公婆又早逝,因而常常受到乡里族亲的轻视和欺负。不单是妈妈,爸爸也常常受到排挤,村里人常常在分地、分红等问题上暗地里背着他做手脚。爸爸当时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本来也不指望这些,偏偏妈妈是个要强的人,容忍不得这些令她窝火的事情。

“不是钱的问题,你明白吗?我不能忍受嘲弄,尤其是一群人对你的嘲弄!”妈妈在族亲那里受了气,便会回来和爸爸发脾气,而爸爸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时候我便对爸爸充满了同情,觉得妈妈不该为了外人伤了家里的和气,她犯了方向性的错误,犹如南辕北辙般地把问题拖向愈发不能解决的境地。

这个问题从爸爸调往市里后得到了意外的解决,犹如西方戏剧的命运之神一般突然登场,毅然地扭转了命运之轮,妥善地解决了冲突。自此,爸爸的事业迎来更广阔的天地,妈妈也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面对那些令她讨厌的乡亲了。在妈妈的坚持下,我们一直没有再回到过故乡。

然而那终究是我的故乡。人一旦没有了故乡,便如没有根的树木,不可能再生长下去,虽然也长叶,也开花,但终究是徒有其表而已。九岁的我,便有了这样的觉悟,我小心翼翼地适应这座城市,这里的小孩普遍都白皙动人,学校的教学楼既高大又威武(在一个小学生看来),操场的地面平平整整,没有一个缺角,只是这里的学校都没有后山,也没有后山那种坑坑洼洼的运动场。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放学后走在河堤上,听着两旁高耸的竹林被晚风轻轻摇曳着,犹如诗人吟唱般簌簌作响;想起夏日的晚上和伙伴们在空地上玩,一抬头,看到深邃的夜空闪烁着一片璀璨的星光,银河在我们的头顶缓缓流淌而过;想起假日的午后我们卷起裤脚,拿着竹制簸箕在田野间的小水沟里捞鱼,踩着黑色的肥沃的软泥,嘻嘻哈哈,既害怕会在泥里踩到碎玻璃,又按捺不住要捕鱼的兴致,水沟旁的电线柱上伫立着缄默不语的鸟儿,偶尔又会被我们的欢声笑语惊散而飞。这一切的一切,都已一去不复返,更糟糕的是,我无法向旁人诉说这些东西,这里的同学满足于电动游戏、漫画和膨化食品,他们不知道簸箕是何物,也没有躺过春夜里四周溢满了虫鸣的草地,更体会不到在暴雨里撑着伞蹲在水沟旁,折着纸船放到冲流而下的波流里看着它们跌宕沉浮的乐趣。

有好一段时间里我感到苦闷不已,但是我很快明白旧日的日子已无可挽回,于是我渐渐地接受了现实,我认识了新的朋友,年幼的心也很快被新生活吸引了过去。那些记忆中的星空、虫鸣和竹林被我结结实实地埋在了心底,纵然偶尔间仍会萦绕心间,终究也只是如漂亮但虚无缥缈的海市辰楼般浮现在遥远的远处,甚至我开始怀疑那些场景究竟是否真是那般的美丽,抑或只是我的记忆给它们添上了不真实的光环罢了。

有时候我会在内心里埋怨妈妈,是她斩断了我与故乡的联系,在她向我灌输那些族亲的恶毒事迹的时候,我常常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听着,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何她不能宽容一点呢?满腔怒火地看待世界,最后被焚烧的不过是自己。但到后来,我开始同情她,再后来,我开始理解她,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也许她成功了,我不再站在她的对立面,虽然我不会如她一般对故乡怀有怨恨的情绪,但是我对故乡的情愫,已不再如童年时那般明朗了,犹如这个没有一天不布满阴霾的城市,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情绪。

上大学后,我加入了学校里的同乡会。同乡会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聚会,大家一起喝酒唱歌什么的,这是我和故乡为数不多的联系,尽管是微不足道的。至于当初我为何加入这个同乡会,大概是出于一种百无聊赖的心情,像任何一个大学新生一样对大学里的新生事物充满了欢呼雀跃的好奇,恨不得每一样事物都要尝试一遍才好。

遇见宇是在我加入同乡会后举行第二次聚会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大学二年级刚开始不久,我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完晚饭,便到大学城商业北区的一家KTV唱歌。我不大爱唱歌,便和大家在旁边的桌子上玩骰子,刚玩了几轮,宇也凑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宇与我同龄,是个大一新生,在同乡会里,只有宇和我是来自同一个小镇,碰巧也是在小学时离开了故乡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状况相似,所以我一开始便对他抱有好感。而且他确实是那种相处下来令人愉快的人,一米八的个头,敦敦厚厚的国字脸,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得整整齐齐,盯着人看时总是有一种坚毅的目光,而在倾听别人说话时,嘴角总是浮起一丝似乎在沉思般的笑意,给人以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骰子玩过好几巡后,一篮子的酒已经被我们喝了一大半了,大家也有点意兴阑珊了,于是一致宣布停战一会后再接着下半场。在这当儿,宇问我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我刚才喝了不少酒,正打算在外面散散步缓一下满肚子冒泡的酒劲,便应允了下来。

我们乘电梯下楼,走过商场门前那个面积浩瀚的广场,一直向江边走去。

我们站在黑黝黝的江水前,凭栏而望对岸灯火错落的村落,一个江边的采沙场还在夜间里作业着,几支伸向天空的运输履带在灯光下隐约浮现,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如往日一样,天空里没有一丝星。城市的天空总是红彤彤的一片,像是患上了某种皮肤病一般,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令人感到不快。

“喝多了后总是想着做傻事。”我看着眼前这个失却了漆黑质感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比如?”宇问我。

“比如现在我想玩‘交换秘密’游戏,这个想法简直像是春天的野草,这当儿在我脑海里无法抑止地生长。”

“什么,这是?”

“很简单,只消彼此说出一个内心的秘密即可。”

“玩就是了,我来奉陪。”

“喂,虽然是游戏,但是不能讲一些马马虎虎的秘密来糊弄人哟,必须是正正经经的秘密才行,要不这个游戏便毫无意义可言。”

“当然的。”宇点点头。

“我看见过UFO。”我首先开口道,“这个我很久以前就想对别人说了,但是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正是我要搬往市里的前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家门口乘凉,突然间看到一艘堪称巨大的飞船——足足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无声无息地在我头顶的天空低低地掠过。飞船飞得极低,几乎要压到我家的屋顶了,而且飞得极慢,不,应该说是时间在那一瞬间静止了,或者说是时间过得极慢极慢。也正于此,那一瞬间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飞船的底部闪烁着蓝红交错的灯光,看到飞船底部横亘着纵横交错的却又规规整整的机械纹路。我的内心震撼不已,然而我也只能囫囵吞枣地看到了这个飞船的局部,而无法窥见它的全貌,因为它只留给我匆匆地扫一眼的机会,便掠过鳞次栉比的房屋消失在夜空。正如它的突如其来地出现,它的消失也是倏忽而去,像是从没有出现过的一般。我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漆黑的夜空不知所措,尔后我走进屋里,什么也没有对家里人说,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想不成了,更不用说把刚才的事告诉别人。第二天,我便离开了故乡,那晚在家门前看到的不明飞行物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经历,我无法相信它出现过,因为我看到的情景过于真实了,真实到令我无法相信,它又太虚幻了,它出现的时候无声无息,消失后又无迹可寻。”

说完之后,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事情过去十年了,但是十年间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总是害怕说出来后只会落得被别人嘲笑的下场,毕竟事情过于虚幻。喂,你不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相信你。”宇说。

我摇摇头,“可是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能相信,也许只是我当时出现了幻觉什么的,或者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把某个梦里的场景当成了经历罢了。”

“总的来说。”宇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我是相信你的处境,你的困惑的。”

尔后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犹如这个缄默的夜,无声地伫立在黑色的浓荫里,对岸的采沙场已经关闭了那几株功率巨大的射灯,悄然地消失在了夜色里。江上一丝风也没有,江岸旁的草地与树木在黑夜里留下单薄的剪影,不知为何,夜晚的草地如若没有了虫鸣的起伏声,便会失去真实的存在感。随后我们谈起了家乡,像是两个小孩走在傍晚的沙滩上,寻找着那些漂亮的鹅卵石。

“听说过家乡那个关于捉迷藏的传说?传说小孩不能在新屋子里玩捉迷藏,要不然藏起来的小孩就会再也找不到,永永远远地。”宇说。

我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奇怪的传说,就算有这个传说,大概也只是父母们吓唬小孩子信口胡诌出来的。

“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小到大,听过父母的谎言不计其数,这样那样的善意的无关重要的谎言。”宇淡淡地说,“直到我遇到了那件事,寓言变成了现实,我才发现传说兴许是真的。”

我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宇心中的秘事到底是怎样的故事?捉迷藏的小孩究竟是如何诡异地消失的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