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
爱人离开后,她搬离了曾经一起租住的房子。
新租住的是一个不到九平米的阁楼。
司空见惯的欧式斜坡屋顶,在她那里却只意味着无法直立活动。
房间里只有房东留的一张大床垫和她的行李箱。
近乎一无所有,这让她不担心失去,觉得安全。
她只是回阁楼睡觉。
除去工作日学校的课程,一天内,她要做三份工。
午间在十四区的一家Tabac收银;
傍晚去六区接小孩送她回十五区的家;
十点半至凌晨两点在二区的一家酒馆做服务生。
周末她要在七区的一间博物馆站一整天,巡视并阻止游人在名贵的画作前拍照。
剩下的一日,她用来处理课业。
时间被填得很满,她快要忘了她自己,这是她想要的。
是的,她在巴黎。
曾经令她魂牵梦寐的巴黎。
可是,似乎已经无法描述巴黎是什么了?
憧憬的时候,它是浪漫,是时尚,是优雅,是文化。
它是小说里的咖啡,杂志中的香奈儿,照片上的铁塔,电影里的红磨坊。
可当她一个人到达的时候,只有拥挤的茫然与空旷的不知所措。
石灰的楼房,墨绿暗红柠黄的地铁,青绿的药妆店,以及河畔两旁昏黄的街灯。
路面斑驳,日积月累被踩扁的口香糖、尿迹酒迹以及未铲除的狗便。
香榭丽舍大街如果可以只有树。
其实直到现在她都还在这么想。
也许,梦是不应该醒来的。
喜欢的东西,还是不要拥有的好。
她不想再有自己的故事,也不介意自己的人生由他人的生活拼凑。
项链缀满珠宝的版权法导师,用她不断变换指甲颜色的手指翻阅着法律词典的一页一页。
比起书本上的条条框框,她似乎更钟情传授艺术家的情史。
工作室里非洲大男孩整日循环播放着部落原生态音乐。
一米九的个子,皮肤黝黑的他,毕业作品的主创材质是纯白的羽毛。
粉刷街区大楼的油漆工一周买一次骆驼牌的卷烟。
找零的钱他有时会用来买打火机,更多时候是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两欧元一次的彩票。
她照顾的小孩,有一只名叫Jade的随身兔子。
Jade被孩子赋予了很多的心事,每天的心情有好坏。
她有时在听,更多时候她只是紧紧握住孩子的手。
她的心在来往车辆与红绿灯上。
忙碌仿佛让她置身在风里。
她被这样或那样的人群淹没在晃动扭拐的地铁上。
破旧的车厢在呼啸的风中颠簸作响,她却很难醒过来。
橱窗里的甜点与糖果,街上拎着酒瓶狂欢的人们。
一度,她也很想把自己溺进这场暖哄哄的热闹里。
是的,那个时候,她还有爱情。
她去凯旋门去左岸拍照,吃遍了当季所有的新品甜点,买来爱马仕香水洒满全身。
但如同藏青大衣鹿茸短靴,亚洲人穿得再多昂贵都还是会输给金头发深眼窝的欧洲女郎。
她也是花了很多的力气、钱财和心思才明白,即使住在开窗便能看到铁塔的房间,也丝毫无法与巴黎扯上什么关系。
当然,这些思考都产生于爱人离去之后。
那个时候,对别人来说,她的爱人可能只是一个名字,一副脸孔,一种性别,或者一个职位。
但对她来说,那个人是她的房子,是她的家。
后来,她不再相信什么不动产的概念。
后来,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Side B
她想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是,她没有钱。
买房子的念头源于她的心很空。
就想着,再感茫然的时候,可以蹲下来实实在在地擦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板也许会好过一点。
于是她开始考虑换工作。
现在就职的法国公司,虽说与上司和同事相处很好,但相比左右,薪水很低。
工作这件事,讲到底无非追求两点:或赚钱,或实现自我。
她所担任的翻译一职,并无法对公司内部的创新与外围的拓展带来最本质的技术支持。
面对每天的通知文件与报表数据,她实在有点提不起精神。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
而现在的职位,如果她离开,会有更多的人挤进来,取代她。
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印有公司台头的便签,用掉一张,还有一摞。
一想到大家都在面无表情地生活着。
作为千篇一律中的一个,她似乎又是安全的。
只是,她还是很想要买房子。
也或许是太想要一种形而上的安定。
所有标注着短暂期限的生活必需品都让她不安。
食物会过期,水电卡会消耗,沐浴乳即使买大罐也总还是会有见底的那一天。
这一年的房租合同马上作废。
那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又应该抱着瓶瓶罐罐找去哪里呢。
从记事起,她就抱着一堆东西在走。
她的书包总是最大号的。
里面有路上捡的松榛,缝补用的线团,有时光剪刀就能翻出三四把来。
父亲不允许她的房间里摆放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东西。
她的粘纸、橡皮、漫画书、彩色珠子、磁带都分散在好朋友家的抽屉里。
她不喜欢那个房间。
雪白的墙壁,天花板上印有诗词外壳的顶灯,让她总是很难睡。
于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要把自己的衣服、书报、收集品归整在一个不需要再移动的地方。
性格中很难让步与妥协的一面,也让她真实地厌倦了储备生活物件时的万能语:“算了,反正也是要丢掉,随便买个便宜的好了”。
她讨厌总还是有些什么带不走的场景。
捡来的露着棉絮的破沙发垫,缺了一角的床头柜,电源线被她用小兔子胶带粘好的粉色台灯。
再次搬家的时候,这些似乎又都无法再带走了。
“太麻烦就丢掉吧。”这是曾经的爱人常说的一句话。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就是这样被丢弃的吧。
她很痛恨丢东西,那是她愈合不了的伤疤。
天已入夜,她还在为明天将要召开的会议加班翻译稿件。
这朝五晚九的工作让她动弹不得。
而她也不怎么想回住处。
公司的员工宿舍,身边的女孩都在拼了命地想要把自己嫁出去。
她们公然讨论着约会对象的薪资、家财。
如同她们从不回避彼此,自然而从容褪去的内衣。
她羡慕她们的勇气和心情,但这种念头很快又会被难以言说的疲惫覆盖。
走出公司大楼,夜风有点凉。
妈妈打来电话说住对门的阿姨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孩,听说很好。
家里有多处房产,问她假期回不回家,可以安排一下见面。
她抬头看不到星星,闭上眼却能看到四面白墙和天花板上那盏写满诗意的灯。
她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