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谢谢。”
这两个单词,卡蜜儿在镜子前微笑着练习了近一个月。
从今天开始,她终于不用再对自己说了。
她所在的登机口是19A,这里的所有飞机都将飞往国外。
卡蜜儿提前了半个小时来到登机口的工作台前。
她担心出差错。
制服有一点小,紧绷着她原本就跳太快的心脏。
她的紧张在同事看来,有点幼稚地做作。
然而,在卡蜜儿这里,这份工作是一场场短促却意义重大的仪式。
因为,事关告别。
年近三十岁的卡蜜儿并没有什么离别的记忆。
确切地说,这些年来唯一一次与她有关的离别,她缺席了。
是疼爱她的外婆的离世。
那个时候,五岁的卡蜜儿正躺在医院里等待盲肠炎的手术。
待她可以下地踱步时,外婆已变成墓地里的一块石碑。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卡蜜儿都觉得外婆还在,只是她没有住在自己的家里。
后来,当她明白了死亡的概念时,已经记不起来外婆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的成长能不能算作幸运。
生活无忧无虑,学业顺利。
父母恩爱,身体健康。
交往五年的男友,是她研究生时期的学长。
两人也提到过婚姻,但又觉得那只是形式,并不能改变当下生活的本质。
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似乎也不错。
只是患得患失的卡蜜儿还是诚惶诚恐地觉得生活在哪里好像还是缺了一块什么。
她总是忍不住问自己,会不会在人生的后半段将走得比较难。
因为作为一个绝望型悲观主义者,她信仰能量守恒定律。
卡蜜儿坚信心跳的次数是恒定的,早跳完早闭眼。
快乐有时,悲哀有时。
完整久了,随之而来的必将是无法拼粘的粉末。
她迷信于此。
想想自己太过平稳的当下,不禁担心有天会坠落,要破碎。
她害怕改变,也不知该握住什么。
在拿到博物馆学博士证书后,卡蜜儿背着家人和恋人,把简历投向了一切与公共交通有关的服务业。
应聘的一切职位,都与告别有关。
在卡蜜儿那里,或许只有带汽笛的交通工具才能够称得上是离别。
轮船是,火车也是。
在冲天的蒸汽中,一团团滚滚涌来的迷雾,营造出隆重的气氛,潮湿着分别的心。
而飞机,太像可以剪辑的电影,那种离去不够真实。
没有让人入戏太深的氛围,也因此很难走心。
她是很容易动真情的人,这与她小时候最讨厌有感情地朗读课文并不矛盾。
这么想来,机场的这份工作是很好的。
检阅着别人的离别,体会一种二手的伤感,以此来填补她只欠烦恼的心情。
身边的同事说起她第一次上班时的心情。
“没有什么特别的,比起你反复在练习的‘再见’和‘谢谢’,我只是很担心会放走那些原本要飞往葡萄牙却粗心来错登机口飞去爱尔兰的乘客。”
卡蜜儿嗤嗤地笑了出来,“如果我是那名乘客,只想要祈祷行李箱里有带厚一点的衣服。”
同事看到她很放松地笑,抓住这气氛问她,“唔,你当真学的是博物馆学?”
卡蜜儿笑容还在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来做这个不动脑子的鬼工作?”
“与年代久远的静物打交道久了,会很渴望与现代的人群相处。”
“用不了几天你便会发现,比起喜怒无常的人类,还是那些放在架子上没有生命没有需求的东西可爱。”
卡蜜儿的笑已经渐渐晕了开来。
她抿着嘴,歪了下头,算作听到了这话的回应。
有时想想,多年的研究在无形中加重了卡蜜儿悲观阴郁的性格。
在她眼里,太多的历史遗留物都是情感存在的证据。
那是创作者私有的心绪起伏。
当爱情幻灭、灵魂消亡的时候,凝聚了隐秘情感的物品,理应被带走或被销毁。
可是没有。
艺术家们匆匆挥别了不再顺心的爱情和爱人。
却忘了承载这段感情的见证物仍然孤独又可耻地存在着。
太多不相干的人前来观赏玩味。
他们指点,他们评价,他们开价。
消逝的情感从另一角度来说,仿佛又因此而永恒了起来。
只是,不再纯粹。
在这世界上,最无法去评说的就是别人的感情了吧。
她是在这种无限质疑着自己的研究与专业的漩涡里,遇到男友的。
高大的男孩双眸碧蓝,曲卷的棕色头发孩子气地戳着眉毛。
“你不觉得‘卡蜜儿’这个名字很悲情吗?”
她的眼神被他碧蓝湖泊里摇摆的水草而缠绕。
是莫奈画作里濒死的妻子以及妻子死后那些没有换过颜料色号的睡莲。
是罗丹雕塑出的情人背脊。
那都是有爱情的好时光。
“我也分不清爱莫奈和爱罗丹,哪一个更让我心痛,”她想她听懂了他的问题。
“如果我选择你,大概会跟你一起死掉或者一起疯掉。”碧蓝色的两块湖泊荡漾出笑意。
卡蜜儿的心在晒太阳。
男孩带来的光,让她的心像融化开来的七彩糖,散发出各种水果的香气。
她阴暗了太久,终于解冻。
“你应该有在恋爱吧。”同事对她充满了好奇。
“是因为这枚戒指吗?”她的脸微微泛红。
“哦,也不全是。你知道的,恋爱的人都戴着难以遮掩的光环。”
卡蜜儿想到自己生命中的那束光,这么多年来,竟是第一次害怕会失去它。
“那你呢?”卡蜜儿看着同事光洁的手指,觉得那双手更适合戴戒指。
“我太想恋爱,可是又太过清醒。
不喜欢被别人迁就,对于两个人谁走快了谁走慢了也很敏感。”
同事边说边在电脑上输入了自己的工号。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感受让卡蜜儿的心慌乱了起来。
回想恋爱的五年来,她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附在男友身上,被关爱被照顾被温暖被指引着。
她沉浸在耀眼的阳光里,只看到了自己。
“我穿哪一件毛衣好看?都好看,对不对。”
“我想要那只玩偶做圣诞礼物。”
“我们班的那个朱莉很讨厌,总是在拍教授马屁,而我只会跟你哭。”
“哎呀,火炉不热了,裙子后面的拉链够不到了,这个论文根本就写不出了……”
她突然发现,她并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也是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
迷信命运的回转也好,欢天喜地地找来这个鬼工作在做也罢。
原来她所害怕失去的是男友给她的爱情。
她有点想要给男友打个电话,确定她还握着他。
她突然觉得早上热好的牛奶,晚上放好的洗澡水都不再与纯粹的爱情有关。
翻遍了所有记忆,她只是在一味接受着男友给予的爱的责任。
这份责任像一只盛过爱情的空钵,存在在他们的生活里。
她不知道自己捧着空钵过了几年,也或许根本就是男友在抱着它。
她对于男友的喜好、计划、作息、梦想还停留在她的名字里。
他最近在看什么书?耳朵里是怎样的音乐?工作时遇到了怎样的人?
他的球鞋已经很旧了。
隐约中,她只记得男友提过一次要出远门去到哪里看展览。
可是她却不记得那是西班牙葡萄牙还是爱尔兰了。
“飞往马德里的IB8713号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卡蜜儿抬起头看着候机的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的座椅中起身汇集到19A的门前。
她挺起了胸脯,最初那种愉悦的紧张感已经荡然无存。
站在对面的同事收起了放行带,“再见,谢谢”地检查着乘客的护照与机票。
就在卡蜜儿要收回眼神,接过第一个旅人的证件时,她的妆容突然就垮了下来。
队伍中,她的男友正挎着旅行袋缓缓前进着。
在他的手臂里正环着一个卡蜜儿从未见过的姑娘。
那个姑娘金黄的头发,深深的眼窝,还有卡蜜儿一直想要有的高鼻梁。
她着急地张望着想要确定那不是他的男朋友。
可是,男孩高高的个子,曲卷的头发,碧蓝双眸流淌出的温情让她那么的熟悉。
如果他不是男友,又是谁呢?
很快的,男友也看到了卡蜜儿。
他的脸,他放在姑娘肩膀上的手,他迈出的步伐都在这个瞬间僵硬了起来。
所有的旅客莫名地看着凝固住的卡蜜儿。
同事喂喂地叫着卡蜜儿的名字,让她得以开始工作。
卡蜜儿机械地接过旅客们的护照与机票,又机械地还了回去。
她微笑不出,也说不出那句练习了快要一万遍一亿遍的“再见,谢谢”。
她的心跳在持续地漏拍。
直到一双熟悉的手递过来了印有熟悉名字的护照与机票。
她不敢抬头,害怕满眼的泪在抬头时会忽地晃出来。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应该说那句“再见,谢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