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是A大图书馆的管理员,不整齐的牙齿让她与世人定义的美女无法产生任何联系。
可是裴却因为她的牙齿在三十多个新进同事里第一个记住她。
裴觉得她的美,很特别。
裴和桑住在这座城市的两个方向。
十一点半开始放餐的教工食堂,桑的课总要上到十二点。
所以,即使在同一所学校也没什么机会讲到话。
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今天,很多人选择网络阅读,更多的人选择不阅读。
五层楼高的图书馆,除去一层多媒体影像借阅室有零星的师生出入。
报刊阅览室和借书区像一块按停了时间的无人区。
裴的脚步声让整座楼的空旷都醒了过来。
桑就坐在五楼楼梯右转那间最大借书区的管理台后,长长的头发揽在左肩上,戴一只黑色框架的眼镜,低着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裴推门的响声吓了她一跳,也大概是除她之外常年没有人进出。
桑有些想要遵循工作程序却又大脑空白地摘掉眼镜站了起来。
“啊,裴老师,你好。”
她的声音有点慌乱,带一点不知所措的腼腆。
看到她有要倾身从管理台走出来的意思,裴不禁笑出声来。
“你不要紧张啊。”
被识破不自然的状态似乎要比自身的局促不安更要命,桑的脸瞬间红了。
“我来找本书。”
目送裴走进书架后,桑缓缓地坐下来。
她低头看看刚刚在读的书,大脑突然断了篇,索性合了放在一边。
于是抬起头眯着眼看看前方,却又找不到裴。
她推了一下鼠标,电脑屏的待机画面转到了图书借阅的界面。
从她来到工作单位的三个月里,只有十个人从这里借过书。
在这所三流的大学里,没什么老师搞科研,也没什么学生是来学习的。
“我听说你的专业是图书馆学?”裴将选的书和校园一卡通放在桑的面前。
“嗯,”桑的紧张感再次袭来,她用力点了一下头,抚起了垂下的头发。
“我对这个专业很好奇啊。”
裴伸过头来看着桑眼前的电脑屏,“哇,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
桑的脸又红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少了一点紧张,多了一些惊喜。
于她来说,一起新进的同事都是专职教课的老师。
他们即使不在同一个学院,至少每天也出入同一座办公楼。
只有她,独坐在这间半废弃的楼层上,不被人记得,自己也快忘了自己。
“可能是我身边的人专业都很大众,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专业存在呢。”裴说话时,带着笑,牙齿微露。
桑想到自己错落不齐的牙齿,不禁抬手掩着嘴巴说道:
“嗯,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常带我去图书馆借书,后来看了岩井俊二的《情书》,就觉得能在图书卡上标记不同的人名和时间是件很贴近浪漫的事。”
“唔,现在借书还有纸质的借书卡吗?”裴指指桑手中的扫码器。
桑耸耸肩,晃晃手中的一卡通,看着裴说:“当然不是喽。
没办法啊,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总是要慢半拍。
努力争取来自己想要的,拿到手后却全变了味道。”
“唔,我也比较喜欢手写的借书卡。
我记得,那个时候,书的背面还贴有纸质的卡槽。”裴的牙齿整洁明亮。
“对啊对啊。我还学过那种卡槽的五种折法。”桑用力地点头,捂着嘴巴笑着,满眼回忆。
交谈中,桑手中的书,嘀嘀嘀地被一条条红光拽进一旁的电脑屏幕里。
“可是,裴老师,你为什么会来做老师?”
“我啊,我太相信感情是永恒的了。
来这里是想要去学着适应感情是有赏味期的。
你看,身边的人总是四年一期、四年一换。
但其实更多的,是连一年都不到的半个学期而已。”
“可是,这座城市这么小,你又是国外大学毕业,应该去更好的学校呢。”
桑听到过一些裴的故事,德国名牌大学毕业,五百强企业里实习,没结婚也不想要小孩。
“没有爱情,似乎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生活的吃喝拉撒与环境的所在,本质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不是吗?”
桑的手指抚过书的名字《万物刹那又永恒》。
她有些懂,又不太懂。
每天中午和学校里的行政人员在食堂里吃饭。
听他们谈着现实里不如意的婚姻和孩子,谈着美容与整容,听他们畅想着大房子和名牌车,谈着北京户口,谈着移民资讯。
每当听到这些的时候,她脑中总是会想到裴。
在她那里,裴是这个学校里离房车和北京户口最近的人,也只有裴才有资格聊一聊移民吧。
桑将手中的书和一卡通交到裴的手中,看裴的背影随生锈的门声一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那一刻,桑觉得即使裴在说着吃喝拉撒,也是不属于这座小城市和这所破学校的。
即使在那所三十多个同伴也在的大楼里,裴也是孤独的吧。
桑低下头翻开刚刚在看的书。
她开始盼望裴来还书的时刻。
唔,每天都是一样的。
桑跟着裴学会了说“唔”。
她也不知道在裴走后自己怎么就开始说“唔”这个字了。
唔,班车每半小时一辆。
唔,食堂的荤菜除了猪肉就是鸡肉。
唔,签到机识别脸比指纹要快。
唔,学生即使不去上课,也不会想到要来图书馆。
桑看完手中的《1Q84》,打算去食堂吃饭回来,再去拿《追忆似水年华》来看。
她的嘴巴又忍不住嘟出了“唔”的嘴型。
然后她就在饭桌上听到了裴自杀的消息。
“唔,”她说。
一时间她的脑袋里只有裴离开借阅室时的背影和门被缓缓关上的声音。
一旁的人在议论着什么她完全捕捉不到。
也不知道餐盘里今天盛的是什么。
她想到的是,年幼的自己很想要一只昂贵的芭比娃娃。
可是在那个三百块还很值钱的年代,不会有人给她买芭比,她也不敢要。
后来她长大了,赚了钱,却不再觉得芭比娃娃好看。
有点讽刺的是,物价疯涨的这些年来,芭比娃娃价格却没怎么变过。
她还想着自己小时候很想要去迪士尼。
但潜意识里又总觉得迪士尼是要跟爱人一起去才有意义的。
可是谈了这么多次恋爱却都还是没有去过一次迪士尼。
现在的她,想要去法国、去意大利、去埃及、去墨西哥。
她还很想去看看裴到过的德国。
而迪士尼,已经不在旅行的计划单上,也不在她的心里了。
桑觉得心里很堵,起身倒掉了餐盘中没有动一筷子的饭菜。
她想要换个心情,又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一路走回图书馆的路上,桑想着自己,又想着裴。
唔,不如去做一下矫正牙齿吧,像裴那样的,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