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石头大了绕着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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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严老师

父亲原先是个老师,后来成了农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做老师是因为没考上大学,村里小学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做农民却是因为生下我——他的第四个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在计划生育抓得紧的年代,超生的人都已经想好了出路,他其实没有想好,但来不及想好,我就出生了。他便辞职,从一个穿中山装的小学老师转换身份,下地,像写教案一样种庄稼。

九十年代的西北农村不像如今一样萧索,晚上不愿费电的闲汉和女人们聚集在月光下打情骂俏,占个口头上的小便宜。父亲不会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他在家里忙进忙出,不忙的时候就看书,看电视,看电视剧中间的广告。如果正好路过这堆人,他便加快步伐,迅速走过去,但肯定躲不过眼尖的闲人,于是便有人抬高嗓门,发出对话邀请——“严老师干活细得很。”

他似乎受到侮辱一般地笑笑,“老师”这个称呼在我们的那个村子里只有两个人能够享用,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赵老师,赵老师已经转正了,是名正言顺的人民教师,公务员待遇,只是患了腿疼的病,人们就说小病挡灾,父亲也腿疼,人们就说肌肉劳损。

但他干活真的很细,细不是好,是慢,慢到极致,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一种修养。

那时候每天似乎都是晴朗的,早晨父亲开着三轮车超过上学去的我们,一骑绝尘冲向菜市场,母亲已经坐着别人家的车先去占摊位了。大姐二姐已经初中,三姐和我还在花盛二校读书——这里才是应该叫他“严老师”的地方。下午放学我们姐弟四个都先不回家,而是去菜地收菜,一堆西红柿、一堆茄子辣椒,黄瓜不能下午摘,只能早起才能顶花带刺儿。

西北的天空纯净悠远,我们守着这几个菜堆,等着父亲母亲从市场回来,他们会带来油条和童子鸡,运气好点还会有烤红薯,运气再好点就会有肉,当然还有已经空了的菜筐。我们流着口水装好菜,路过无事的人群,听着他们啧啧的赞叹,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只剩下两件事:吃晚饭,记账。吃饭的事情交由母亲,记账的角色交由父亲。往往是母亲饭已经做好了,父亲的账还在笔算中,他还是那么慢,我们围拢在桌子前,等着他说“今天又多挣了一百”,然后开饭。就这样持续了十几年,直到温室大棚时代来临才放弃。

日子过起来就不觉得是日子难过,但四个孩子长大的压力明显地来临了。终于有一天,我看着父亲拉回来一车钢筋和水泥,又过了几天,家门前的空地开始热闹起来,打墙,立柱,十几天后,一个养猪场出现了。

养猪场的事情并不顺利,一只白胖胖的小猪曾经率领着四五十头小伙伴在猪场里驰骋奔突,父亲也渐渐眉开眼笑,而那头白胖胖的小猪突然就不再吃饲料,蜷卧着像只懒洋洋的猫,终于瘦的站立不起来,父亲从畜牧站拿回来的针剂也不起作用,几天后村里传闻来了——大面积的猪口蹄疫传染病正在蔓延。不到半月,猪场再次寂静无声,那些小猪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里的气氛再也没有当年卖菜时候的热闹,父亲像个要考试的学生一样,从镇上买回来《养猪大全》《猪疫病防疫手册》《要想富,快养猪》之类的书,边看边做笔记。我隐约看到了一个老师备课的情景。

又一批小猪放进了养猪场,卖饲料的老板在门口吆喝一声——“严老师!”,父亲放下饭碗就出去了,过些天又是兽医,每个月都是如此,每叫一声“严老师”,我便知道贷款回来的钱要少掉一沓,四个月后,猪贩子来了,也是一声吆喝——“严老师!卖猪不?”,全家喜气洋洋地抓猪、上秤、算钱……日子终于好了起来。有一次卖猪卖到了晚上,一伙人围着父亲在车灯前面数钱,光线照在他的手上,都是老茧。

从新世纪开始到现在,父亲的生活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每次我给家里打完电话,出去买东西吃的时候,路上还有零零散散的车声。这是我来北京后最习惯的夜声,提醒我还有人在路上,我骑车子路过那些出租车的时候,看见司机师傅在车里数钱、吃驴肉火烧、打盹儿,我会想起我的父亲,此时的他应该已然睡着,但在四个小时前,他还要再去一遍猪场,五六十头大小不一的猪等着他添进最后一顿饲料;他依旧慢条斯理地伺候着它们,忍耐着母亲的唠叨,享受着属于他的慢。

我至今不知道他如何实现从老师到农民的转变,就像我不知道太多我未出生前的事情。我看过《立春》,没觉得这个小地方的女老师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我在今年发现了父亲的日记,比她更叫我动心。

我在他的日记里陷入无穷的想象,之前的所有景象都纷至沓来,在最后一页他写道:

“到今天(1988.8.23)为止,弟到家已经九天,经医生(镇医院张德)诊断为淋巴结合症,这是个顽固病,我的思想压力看来还是要比弟弟的大,因为我要比弟年长5、6岁。截止今天,已花去人民币100.00元整,对于我为兄来说,100元现金算不了什么,我要的是人,而不是钱,只要能有一个和原来一样的弟弟,我心情就高兴了。金钱的多少是无甚大的意义的。我要尽一切力量,协助弟弟疗病。”

我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双手叉腰,说哎呀,那时候你叔叔太瘦了,他忽略了面前的儿子佩服父亲的表情,叔叔远在新疆,发来的照片比父亲瘦且黑,我突然想对父亲说点什么,父亲转身离开,他的腿部肌肉已经劳损严重,走路有点摇晃,已经是一个老头了,他还很壮硕,饭量很大,嚼大豆声音脆亮,不爱隔着电话和我说话,喜欢对谈,我想起来,我最深印象的是,他带我去上坟的年前光景,还有站在高中班主任和校长面前求情的夏天,还有前两天我去接人的北京站,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晚上,父子一句话没有说,坐等天亮。

但他不知道,儿子拿着他的日记本,在一个人的夜里,打开,读,睡着,睡醒,会想起以上的细节,这些细节让一个王彩玲般的父亲,在三十岁的年纪里,承担家庭,放下尊严。

这些细节让我觉得,说那么多废话都是无意义的,他用拿过粉笔的手修理了三十年的地球,睡醒来继续程序化做事,从母亲藏在各个地方的物件里找到烟、酒、茶、糖,像个孩子一样蹑手蹑脚,却又期待被发现,于是获得一个巨大四合院里没有回音的笑声,我在一个晚上,坐在门口看星星,西北夜空晴朗,繁星满天,屋里的他们,安静睡去,只有一盘巨大的表,扫出秒针的旋转,好几次我都呆坐半晌,怀想无眠。

就像现在一样,我再一次回想他在我初中苦战中考的时候,敲窗送进来一盘盘的水果和茶,我在夜里,看着他的日记,想起他的疲惫,和那些光荣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