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石头大了绕着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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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蚂蚁青蛙都喜欢她

进城去聚会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和我的好兄弟小丁各带着一个女孩,坐进了一辆出租车,对着和我们的爹妈年纪相仿的司机,抛下一句:“凉州市场后门”,司机便微微一笑启动了,他知道这几个小兔崽子要去寻欢作乐了。

小丁和我聊起了世界和平,还有兄弟们的恩怨,两个女孩各自沉默。武威的冬天,西北的下午,出租车放的却是一个小丫头唱的歌——“我们都是好孩子”,世界真美好,姑娘们总是这么一厢情愿。

我想着可以了结和我身边这个姑娘的往事了,嘴上却和小丁说,索马里海盗哪有那么容易就解决掉。后来我知道每件事情都不容易,但是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我们下车,假装常来一样地和老板套近乎,说今年生意怎么样,老板也顺水推舟,应承着说,你们不来,哪有什么生意啊,便把我们送进了小包厢,包厢的名字叫“忘情水”,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壮阔胸膛的事情了。

酒水上得也快,小丁用一个啤酒瓶子打开了另外一瓶,朝着溢出来的泡沫低下头,做出吸****的架势,杯子空了一大半。

这个手艺还是冯大夫教的。小丁说。

是啊,我瞅了眼包厢里的另外两个陌生人——当她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的时候,她们就是陌生人。

天冷,啤酒喝下去牙老抖,小丁带的姑娘唱了一些王菲的歌。我们的鼓掌不及时,还伴随着不情愿,她便不再唱,放开原声。我们冷得哆嗦的时候,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飘了出来——模糊的泪眼之中,他还有最后的梦,后来又因为什么,所以落空,已分不清始末。

没听完我们就出来了。

天还早,我和小丁各回各家,女孩各自归队。对了,我带着的姑娘叫小川,小丁的叫晓玉。我和小川朝左,他和晓玉朝右,散了。

其实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单约了小川,在路上遇到了小丁和晓玉,死活说要一起喝酒,这个不小的尴尬现在结束,而从“忘情水”到小川家只有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我和她七年没见了。

走着走着肩膀就碰到一起了,笑一笑,觉得对方是故意的,便还回去,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我先说话了,快到了吧?小川说,快了。随即再次陷入沉默。小川就是这样,安安静静,规规矩矩。七年了,她还是这样。我在这时想起当年,那时我初二,早晨骑着自行车冲上一个坡道,坡道边上的光佛寺庙楼很高,早晨的阳光从庙楼的边边角角透过来。我和更多的鱼儿汇流,游进武威三中的蓝色校门,这是全世界美好的又一天,小川会准时出现在1班的门口,她会穿着红衬衣和黑色牛仔裤,这两种颜色热烈而浓重,对我而言,她是安静的目的地。

而我彼时刚和一个泼辣的姑娘了断,那个姑娘蛮横茁壮,爱化妆,喜欢赢得路人的目光,却不在意那目光有多少邪恶念头。我出于虚荣心和好奇心与她纠缠在一起,终于受不了,而后不了了之。多年以后,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北京的地坛公园见到她,已然无话,连叙旧都出现了好多误差。

第一次遇见小川的时候,她背着一个琴盒走过校园,我帮老师抬蜂窝煤,知道鼻子上都是煤灰,已经懂得留下一个好印象,躲躲闪闪地绕开她,却一路回头。

因为打架,学校给了我一个处分,坏处是那个名字和去年的成绩单挂在一起,我都在榜首,有种示众的羞耻感。好处则是教导主任自以为是的惩罚方式,我被命令在课间操期间,在全校园搜查有无不做课间操的学生。我像获得了权力一样,在巨大的校园里游荡。终于再次遇到她,知道她是1班的,名字叫张小川。

从此她再也不用去课间操,我们在黑板上写字,听歌。那一年“水木年华”的几个小伙子憋足了劲唱出了《一生有你》,那是那个小城里难得的享受,西北的阳光一直很好,天空蓝到肆无忌惮,那时候我会在作文本里这样写,天空是调色板上望尘莫及的蓝。等到课间操结束,她的同学们冲进来,我知道那堆人里有几双敌意的目光,但也就大大咧咧地忽略了。

忽略的代价就是挨打。一日母亲杀了两只鸡,收拾好以后让我送去给外婆,我骑上自行车出门,在一个离外婆家不远的拐弯处被几个小流氓截住了,他们和小川同班,对她垂涎久矣,群殴自然无法避免,我只好护住脸,想着还要去看外婆。挨了几顿老拳之后,突然涌起孤勇,想要放翻他们,他们却仁慈了,带头的小混混瞬间转变,不知是出于傲慢还是胆怯,跟我称兄道弟。我在以后的生活里也一直游走在好学生和小混混的边缘,恕我直言,小混混比好学生更重礼义,也更有才情。

之后便和她正大光明地走过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他的班主任,这个年轻老师也曾刁难过我,却苦于我小时候背过太多的诗词,他总是被反刁难。有节课上,我低着睡觉,他便点我的名,要我说出陶渊明《归园田居》里“云无心以出岫”的“岫”字怎么读,我没有站起来,随口说出准确读音。他便脸红,随即很滑头地对我的同学们说,你们看看他,整天玩也比你们强。这么说他有点不厚道,我突然很想念这位老师。

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便是我们最为快乐的时光。盼着下课,下课了却也就是一起安安静静地坐着,继而盼着放学,两人汇入人潮,走出校门,学校的大喇叭总是很懂煽情,老在放席琳迪翁的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那个电影讲了一个悲伤俗气的爱情故事,于是便觉得看她回家的背影悲伤到心疼,后来我也学会了“自我戏剧化”这个词儿,知道年轻时代总会自己把自己搞得阅人无数历经沧桑,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期间她展露了一下身手,在一次学校的独奏比赛中,我在土得掉渣的音乐里等着她的上台。见她老搓手,以为是紧张,后来她说是太冷了,手冻得伸展不开。最后她上到台上,鞠躬,坐好,弹完,下来,收获了一个一等奖的证书和硬皮笔记本。那是西北的秋冬之际,满是尘土的校园操场,全场寂静,看她表演。

十几天后,圣诞节来了,即便是那时候的西北,每一个洋节日我们这些土鳖也是过得津津有味。她叫我到教室后面,从背后拿出一张贺卡,里面写满了字。我收好,转身往回跑,被她拉住,我便从怀里掏出同样的一张贺卡,里面也写满了字。这是台湾小清新电影里常有的画面,只不过发生在西北小城。

而谁也知道,紧跟着美好的,就是坏运气。不管是在台湾还是西北,这样的故事都是这样的走向。她的成绩下滑得厉害,她的父母强行让她转校到隔壁中学,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以为可以挽救。我送她到那所中学的校门口,两人都红了眼,想要开口的时候,她的母亲出来,我惶然离开,飞快地骑车子路过那座庙,阳光依旧很好,我冲了下去,在干枯的河床里躺了一晚,等到第二天早上重新回到校门口的时候,没有了红衬衣和牛仔裤的她,迎接我的是爹妈和班主任。

我的成绩也开始下滑,终于英语考了29分,在一次班会课上,坐在我左上的一个男生不怀好意地说,你是不是考试的时候睡着了?我满脸堆笑,说本来就学的不好,他便说某某考了多少,我撤下笑脸,说这与我何干,他便换上更猥琐的笑容,说,他也喜欢张小川。突然很想揍他一顿。

班主任在门口看到了我的小动作,叫我去了办公室,让我坐下来,像一个父亲劝儿子一样地对我说别闹了,好好学习。他喝醉了,满嘴的酒气,我受不了喝醉酒的中年人向我说出劝勉的话。后来明白,努力在好多时候只是因为害怕变成另一个他。他看我使劲点头,便又多说了几句,说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干过和我一样混账的事情,打架溜冰拍婆子。看我头点得越发频繁了,他便来了一句总结——你还这样干,有什么出息?

于是我开始发奋,像个机器一样吃饭学习睡觉,不理会周围,早晨仍会冲上坡,看庙里的老尼姑打扫庙门,下午再次路过,老尼姑微笑着看我,她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知道我妈捐了不少香火钱。我便加快速度路过她,像路过一个车站,但总会想起那个不明不白的下午。

我在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六”,因为想要进到六中,进到六中据说就能考一个好大学。中考如期而至,我是第一。去城里玩耍的时候,一个叔叔说一中更好,我的野心再次浮动,心想那就试试看,便去一中问询。在校门的街对面站住不动,因为校门口站着的正是她,还有她的父亲,他正和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说话,我于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来一中,即使六中承诺免收我的学杂费。父母以为我是心气高,哪里知道我是因为她。

到放榜那天,我把所有的名字看了三遍,没有找到她的名字。

我在一中像个木头一样上课,高一的班级有一种拼命的刻苦氛围,我曾经喜欢这样的状态,但始终提不起精神再像以前一样冲锋。我坐在教室的最后,和一堆城里混混消磨时间打发光阴,班上转入了一个六中的姑娘,随后逐渐熟络起来,她便说起自己在六中的见闻,说她有一个女同学,姓张,可堕落了,找了个混混当大哥,逃课去网吧,她的名字叫张小川。我把书甩出去,在桌子上砸了一拳,想跑去找她,被那个姑娘和兄弟们拦住了,说何必呢,人家都不一定还记得你了。

我是在到北京后的一天,去传达室领报纸,发现有我的一封信,北京的天空也蓝的望尘莫及肆无忌惮。突然很心慌,因为信封和信纸的叠法都是她以前的样式,找了个长椅坐下来看,她在信里只是说补习班里人太乱了,同桌过几天就换一个,妈妈还是一样的凶狠,爸爸还是一样的软弱,她不再弹琴。她说那年在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叫《爱的纪念》,我站起来,恍惚间眼前都是金光,踉踉跄跄地到了宿舍,像一条老狗回到窝里,睡死过去。

再次醒来宿舍一个人都没有了,风空洞地吹进来。我坐起,到超市买了啤酒,找到了一个隐秘的三层小楼,从那里望出去,便是车水马龙的西三环,对面的高楼正在建成。毕业后的一天,我因为一个聚会回去,高楼里所有的灯在我走上天桥的时候全部亮起,越发显得走在路上的我凄凉莫名。坐在那里喝完了两罐啤酒,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晚上要早点回去,别在外面瞎转。

中间经历了几次断断续续的联系,她到了兰州的一个学校,再往后,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她说还要不要在一起?我的身边坐着我的女友,于是再次壮阔胸膛,大义凛然,推敲了半个小时的措辞后,发过去三个字,算了吧。

我突然回过神来,冲着她走进小区的路线使劲挥手,她应该已经吃过晚饭了,甚至可能都睡着了,没事,我只是在她走后,站在原地,想起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