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石头大了绕着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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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个床有点软

为了迎接一个盛大的开学仪式,我提前几天从家里回到北京,在本科的学校里逛荡,等待同城另外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报到。原本以为可以随便出入的宿舍,突然因为换了新的楼管而一脸嫌弃。

“你的校园卡拿出来!”

“我是毕业了,进去找我的一个同学,他姓孔,叫孔尚友。”

“那不行,你没有校园卡就不能进。”

“我一个月前还进进出出,现在就进去找个人都不行了?”

“我知道你是想晚上在这里住,学校有规定,毕业生不能再住进来,丢了东西谁负责?”

我就打电话叫老孔下来,把我从家里带的土特产给老孔,老孔问——“有地儿住吗?”

“有。”

他说他还要去接女朋友,我们就没有多聊,散了。

看来今晚只好去找宾馆住了,我这么想着,看看手机,离晚上还早,我有五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自由活动。

先去操场吧,那里空旷。

操场上有人在踢球,一直有人在踢球,一直都是这样子的,我从08年开始就坐在球场边上看球,上过一年的足球课,踢进过一脚球,还是左脚,你知道,只是球恰好传到了脚边,我正常的跑动着,蹭到了球,就进了,大家跑来向我祝贺,我傻傻地站着,等他们摸头,拥抱,下了场,一个哥们儿拍我后背,说你贡献了本场比赛的唯一进球,为什么看着不开心啊?

我想起了一句很装逼的回答——踢球就是我的工作,我踢球不是为了庆祝,就是为了踢球。

我想,这句话说给他,他应该不会再问了,就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说——“踢球就是我的工作,我踢球不是为了庆祝,就是为了踢球。”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黑猩猩一样不解,终于他们三两成群地吆喝着去喝庆功酒了,留我一个人在巨大的球场上,我左右看看,走到球场的正中心,躺下来,想就在这里睡一觉算了。

第二天,我听说一个踢球的家伙去喝庆功酒,最后烂醉,被几个人架到寝室丢在床上,但是没有人给他翻身,他鼻子捂在枕头里,憋死了。

我于是在球场中心呆了几分钟就像个踢远的球一样溜远了。

从操场出来的时候,遇见了师弟,他很殷勤地和我打招呼,说前几天还见了一个人,背影和我很像,我笑着等他说完,他突然从操场里折返,跑到我前面,说——“师兄,我们去喝酒吧。”

原来他是有事问我,考研嘛,自然就是伸手党,要笔记,要真题,要一切能安慰自己的物件。

我说,我能给的都给了。

他于是碰杯,说,师兄,今晚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民大巷子突然起风,有种乱世之感,巷子里人影零乱,我想,还能去哪里呢,没多久天就要下雨了。

不如淋雨吧,最好的地方就是保卫楼三层的阳台了。

那是个隐秘而开阔的位置,四年时间,晚上十点,带着两瓶啤酒坐下,对面是西三环永远的车水马龙,背后是一群骚动的年轻人正说着大而无当的话,一切都在胡来,一切都很美好。唯独我,不知道想什么,就在那里坐着,后来看沈从文,知道是受他毒害,得了一种病,就是莫名其妙地盯着世间万物,盯啊盯啊盯,以为有神秘,也确实有神秘,我在那里看到一个个长腿姑娘懒散地走过,后面跟着一个个伤心的小伙子,很明显,没泡到,甚至被拒绝了。

我就在那儿坐着,看着,想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后来逐渐明白,那是惨绿少年的典型特征——“人非草木,除非死路,无非想在城里做梦。”

今天这里却和以往不同,因为我们毕业了,我只是一条回溯的鱼,所以再次感知了人去楼空的凄凉。才知道大学毕业是这样一个瞬间,没有了一个便宜吃饭的地方,没有了一个可以逃课闲逛的借口,为每个月的房租和另一半的喜怒发愁,为老板的脸色和心情赴汤蹈火,为生活忙碌的状态最不堪,为不堪遮掩的状态更不堪,在东三环到西三环的路上,听司机讲女儿高中谈恋爱的故事,我想,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为我的朋友送上毕业的礼物或者祝福,在深重的伤感里,说出任何自以为是的话都是不对的,可我们就这样子侧身让过,相逢不笑,提包独立,茫然四顾,过天桥,上火车,过长江黄河或者其他,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嫁作商人或者官人或者普通人妇,混混沌沌地过日子。

毕业前却不觉得沉重,因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读研,这个结局对大多数人是件好事,我那时不懂机会成本的概念,没觉得这是个多好的结果,只是在过生日的时候明白——这一年就毕业了,再也没有一个四年能这般无责任地摇曳或者跌宕,只能抓住尾巴赶紧招摇,静脉依旧青蓝,双眼时常通红,不知道还有多少针兴奋剂,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脸上抹了药之后,看半个小时《古文观止》没人打扰,然后睡醒,吃饭,做事。早晨看见大裤衩就想,离你越近肯定是离我想要的越远了,索性洒脱点,活吧。

如今回来,熟悉的都不在了,不熟悉的凑上来只是别有企图,突然觉得毫无兴致,再想学校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往宾馆的方向走。

天桥上正有人在对着车流拍照,我从前方穿过,不理会抱怨的眼神,心里想,拍个屁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你。

在报摊前翻到一本久远的《看电影》,还是建党伟业上映前的特辑,看见韩三平的脸的时候,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他的一个故事。

韩三平1983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候,对同学张国立说:老子要去北京咯,拍电影你娃儿就司男主角。

后来韩三平回四川,真的是拍电影,对张国立说,这次是我的处女作,要一炮打响,所以我们决定用名气比较大的人,下次,下次一定考虑你。

一下子想到太多人,也不知道男主角女主角们都在哪里,我遇见的人里,好人太多,大家嬉皮笑脸,倒是我,太严肃了,一点也不好玩,颓废起来又很假,不能赢得同情,这家宾馆的床,挺软的,睡吧。

梦里听到了一首很久以前听过的一首歌:

山高高 路长长

一湾流水 野花香

山高高 路长长

有我同行不孤单

走过的路何止千万步

哽咽岁月满布脸庞

梦中的脚步在流浪

回家的路太漫长

路弯弯 江河蓝

乡愁是最后的家

路弯弯 江河蓝

走遍天涯永难忘

再醒来的时候,北京天气特别晴朗,我就花了一天的时间在日头下乱窜,中午的时候躺在一个长椅上,那里阴凉,也没有蚊子,突然就想,晚上也可以在这里度过呀,还可以数星星,书包垫在头底下,一觉睡过去,有人过来过去以为是送快递的,也会问问,是顺丰吗?

笑着坐起来,说,不是。

这就是我们的状态,像极了一个陀螺,疯狂地转,不肯停歇。一旦停止,就会有莫名的忧伤。以前我很瞧不起,认为是小布尔乔亚情调,越经历一点越明白,只是不敢停下来想,因为理想、梦想这些词,真的都成为了奢侈品。穷人不敢谈及,那关乎颜面,富人不屑神侃,因为瞧他不上。

我在那个椅子上睡了三个晚上,像个原始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