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九零青年通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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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话唠

柳条的永动机安装在嘴里,舌根上面一点点,盛夏酷暑,寝室没空调,他光着脊梁,翻来覆去地念叨同一个意思的话,这些话的主语是我,后面是热死了。他一边玩游戏一边抱怨,“这倒霉天气,知道的是在南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南非,辛辛苦苦赶上投胎到亚洲,以为冬暖夏凉,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了个旱命。”

别人劝他,“行了,心静自然凉,少说两句。”

“干嘛少说”他躺着翘起二郎腿,“言论自由,宪法保护人民多说两句的权利。”

这时如果向他望去,能看见柳条大学四年里最常见的一个体位,就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铺上,大裤衩漏出一个撇,脚心蹬住冰凉的床铺架子,汗流入注。热成这样,柳条还是要用肚皮托住笔记本,耳朵套个村支书耳暖一样的耳机,控制着鼠标上下翻飞,“哎哎那法师控制下输出小心ot,战士,战士?哎我说那战士你数你媳妇那腿毛呢,把仇恨给我拉稳点,哎我草boss来了,法师,法师赶紧开盾墙,不是,开无敌,不是,哎我看你还是死了吧,早死早跑尸。”

他的笔记本散热不好,就在床头装了小风扇,二十四小时对着散热口猛吹。某个时刻进寝室还能看见他像个练瑜伽的女士,双臂举过头顶,顶住电脑,小肚子绷地紧紧,脖子仰地老高,像只吃不到草的长颈鹿,问他干嘛,他说笔记本风扇坏了,放在肚子上烧胃。

中午饭点,柳条的女朋友来了,提溜着打好的饭菜,外加一瓶冰镇啤酒,这是柳条最爽的时刻之一,他絮叨着下床,摸摸女友的小手,然后三口五口把饭送进嘴里,再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啤酒,最后打出一个奇臭无比的嗝,整个人瘫陷在椅子里,“热乎乎的饭啊凉嗖嗖的酒,白花花的腿啊水淋淋的。”女友蹬他一眼,赶紧改口,“嘴,水淋淋的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说完爬回床铺继续征战。

偶尔也有不上床的时候,他顶着一脑门的汗,直勾勾地凝视几个室友,嘴里连连感叹,大热天的燥哇,真想找几个清俊的小厮泄泄火。寝室的朋友也很知趣,或者是被他吓唬的,赶紧出门找事做,给他和他媳妇留下干柴烈火的空间。

柳条媳妇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长相中上,苹果脸挺可爱的,化了妆有点台湾演员林依晨的意思,名字也恰好是林姓,闹得柳条总是阴阳怪气地叫她林副主席,柳条自己呢,虽然长相平庸,大众相,但身材精瘦,加上能说会道,颇有女人缘。刚入学那会儿学校举办爱校演讲大赛,柳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声情并茂地说了大半个钟头,从回忆童年开始,讲述了一系列和这个学校的神交往事,说自己是怎样每每在遭遇挫折时被该校的校训激励,又是如何在入学后的迷茫期受到该校精神的指引,终于走上正轨,甚至在校医室还意外治好了困扰多年的香港脚,听得台下的校长都在挠头,感觉不好意思。他的演讲说哭了好一批人,其中就有同为新生的林副主席。

林副主席喜欢掰指头算,大三准备考研,三十二所直属,研究生两年再参加国考,一年买车五年买房,四十岁财务自由,和柳条双宿双飞巡游世界。因此,她总是劝柳条别老玩游戏,为了以后的双飞,要思进取,可柳条不以为然,骂她学生气,“小姑娘,这个世界不是知识分子侃侃而谈的世界,也不是艺术家花花肠子的世界,它是由七亿的农民组成,充满爆炸头,尖头皮鞋和大肚腩的世界,它一点也不美好,像你想的那样白衣飘飘,反而是蓬头垢面,大脚趾上带着泥,你还年轻,现实很丑,要有心理准备。”

可以断定,柳条媳妇有潜在的受虐倾向,一个人生规划清晰的女人爱上一个热衷溜嘴和做事半途而废的男人,绝对大于等于自虐。

不过学生会传统如此,林副主席的顶头上司黄主席,就和一个秃顶的教汽车制造的中年教授爱得寻死觅活。柳条业余时间喜欢抨击林副主席,从品味到爱好到政治取向,“学生会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帮小屁孩在假装成年人。”柳条女朋友点头成是,很尊崇的样子,柳条猛烈抨击的同时,还会大展口舌畅想自己的未来。

“谷歌你知道吧,搜索巨头,苹果你知道吧,这个星球市值最高的公司,柳蛋你知道吧,噢你肯定不知道,正常,因为那是十年后,创办人是个一个名不见经传还有轻微脚臭的年轻人,我的计划是三年做满全国,五年上市,我这么有情怀,创办的公司一定会在世界互联网范围掀起一场产业革命,同时顺手为中华复兴增加五个百分点,到时候功成身退,老了搞搞慈善啦,醉心环保,盖上几所民办高校。”

这时候,林副会依偎在柳条的肩头,一往情深地说,柳条,我要有你这么出息就好了,你说,将来你那么厉害了会不会就看不上我了。

“这很难说。”柳条陷入沉思,“爱我的为我伤心的女人那么多,我不能辜负他们,你也一样,别总是那么自私,想想看,为了全体女性的整体幸福,牺牲一点占有欲是很伟大的。”

柳条此言非虚,他真的能和四五个女孩同时搭上线,而且不费任何钱粮,只是今天对着这个发两句誓,明天对那个挖掘下人生的意义,后天再和另一个畅谈下柳蛋的企业愿景,就把女孩们骗得稀里哗啦。

柳条喝点酒,永动机的转速尤其提升,他大讲自己的情事,而且经不住别人怂恿,越喝越多,越多越说,有人问他到底爱不爱林副主席,还是爱着别人,他嫣然一笑,说我不爱她,我爱全人类。再醉的深一些,同桌全是雄性,他又要得意洋洋地讲起房事,甚至说到林副,他说林副虽然床上互动性低,但人很敏感,尤其找到那一方宝地,那宝地就在唇部下去一点点,是纽扣大小的面积。

毕业前,柳条和林副共同迎来人生大失败,林副没考上心仪学校的研究生,于是远走他国求学,柳条也没考上研,背着铺盖卷和电脑去了一家网页游戏应聘,当了程序员,待遇平平,包吃包住2500,住集体宿舍,还是没空调,“世道艰难啊!”他慨叹道,“国家应该立法规定有人的地方就安上冷气,违者发配吐鲁番去。”可条件如此艰苦,他仍不忘初心,聊起他的上市公司,眼睛都会放出巨大光芒。

印象里,柳条和林副没有拌过嘴,也许是林副自知之明,知道她说一句柳条能撂过来五百多句,大包子似的把自己噎死。他们的感情一直是众人的模范,阴阳互补,一个良母贤妻,一个放荡不羁。柳条和林副相约他从集体宿舍搬出来的那天,就是他们在美国完婚的那天,他们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会在新泽西出生,一辈子一句中国话不会说,一辈子不用在没空调的地方受罪。可毕业一年后,林副有了新欢,在美国一家教堂偶遇了一名白脸老外,南部人,硅谷小开,虔诚的基督徒,居然对林副说她让自己想起了calf love,初恋。林副在朋友圈po出照片,两个人在下午五点的拉什莫尔山前,在美利坚四位总统的见证下,亲吻合影,照片里,那天的夕阳很长,天空很远。

朋友们约柳条出来喝分手酒,这酒喝得尴尬,谈论一个几万公里以外的人仿佛是在谈论一个死去的人,意料之中的是,柳条面前摆放着他酷爱的青岛啤酒和新疆大盘鸡,而他一言不发。

朋友们怕他想不开,都劝他。

“柳条?说两句,有什么都憋闷在心里。”

柳条摇摇头。

“说吧,说什么不行,你不说话太瘆人了。”

柳条长叹一声,吐出一个字,“臭。”

“臭****是不值当这么用情。”朋友们赶紧跟上,“你错就错在没早把她蹬了。”

“不是臭,是瞅,瞅见她幸福我也可以瞑目了。我是看开了,做人干嘛那么自私,最讨厌有人说什么听说你过的不好我就踏实了,这些人有心里疾病,人能有几次把心交出去的时候,干嘛老憋着陷害对方,老实讲我希望她好,找老外没问题,找老黑都没问题。一个人原地踏步,另一个人不停前进,这俩人又没签合同,又没血缘关系,为什么非得拴在一块。人应该有选择更好的权利,优胜劣汰嘛,这是个科学事实,是个逻辑问题,不是情感因素,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爱她,希望她的一生都能好,痛快,随心所欲,一切如愿,如果这个过程因为我的存在而下降了质量,我愿意做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