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九零青年通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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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失落者手书

如果文字可以解释世界,那我一出生,就等于面对的是一个已经被定义和分类的旧世界,有无数作家金口在前,珠玉在前,使我空有一番感想,却也无话可说。

我短暂的二十来岁的生命,所有不舍和焦虑,用这一句话就能点透,只要把文字二字抠去,换成其他名词。这种焦虑延伸到成年后的日子,愈演愈烈,二十来岁的人,说破大天来,不过是想有钱,想远方,想把事情做成,想水淋淋的和白花花的,想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生活。

文艺青年多的一点点,是想让世界变得痛快而自在。

得不到的时候,我总要想到死,想到它的模样和所有生命终要抵达的地方,前年我租房子的小区,南方十二月严冬没有暖气,基本上两周死一个老人,早上五点礼花打在空中,打在心脏上,打进还没醒透的躯干里,从阳台往下望,一圈圈穿寿衣的人围着十字路口漫游般移动,完成原始的仪式,晚上,黑夜很静,空气里断断续续飘来哀乐,使人无法入眠。

睡不着,迫使我往前数自己经历过的日子,在脑子里翻日记本,英雄的日记本怎么写的,5月9日,致函卡尔诺,博利厄已被我们袭击,5月21日,我勒令米兰人缴纳2000万法郎,妇女的日记本怎么写的,上星期,青菜便宜了两毛三分钱,昨天,他对我发了一个开心的表情,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我的日记本怎么写的,八个字,一事无成,志大才疏。

我不怕猝死,我怕满怀遗憾地猝死,起床之后,我想像个中学生一样对成功充满兴趣,但爱国,抗日,杀到东京,或者一知半解地侃侃而谈,但这种鸡血只维持了不到一上午,为了排解对无能的恐惧,我搬了家。

我是个对自己失望的人,从小就是,在年纪更轻一点的时候,因为成绩不好,使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被环境歧视当中,这培养了我两种性格,一种是不好好说话,对所有义正言辞的事都抱着草率度之得过且过的语气,这一度很酷,尤招朋友和女孩的喜爱,我也一时自鸣得意,经常拿嘴翻越崇山峻岭,这招在残疾的世界行之有效,可面对健康人,阴阳怪气的说话就像个拔了毛的太监。到今天,这样的性格已经被名词定义了,犬儒主义,这种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又使我陷入失落。

另一个性格是瞧不上自己,我对自我的遗憾远远超过对人性的厌恶,虚伪,装腔作势,不自律和戏剧性人格让我烦透了自己,随时都想混一会儿,总体来说是像在粘满五彩胶水的道路上行走,内心沾沾自喜,脚下举步维艰。

我有时喜欢把自己打扮的像个举止优雅的阔少爷,风度翩翩,但内心明晰,自己注定就是个县城青年,眼界短浅,在淑娟和国柱面前洋洋得意。我特别害怕看贾樟的电影,一看就不舒服,听到人物操着北方土话过日子,仿佛藏匿的逃犯被一眼揪出来,可又一深思,自己生在城市,一辈子没在乡下住过,刻意向贫苦兄弟们犒劳,极有可能是因为贫苦兄弟们的故事的表现力比较强,比缺糖少盐的平凡日子强。

嗯,戏剧化人格,讨厌自己。

我是个矛盾的,负能量的使者。

这样做人的好处是训练了我的自知之明,我极少自夸,坏处是不能容忍别人山上一点点的正常的炫耀欲望,喜欢搞标准,标准之下必为装逼,跑不了,靠标准生活,深处里还是自卑。

用脏了的显微镜看世界,世界每个缝隙都爬满沮丧,在沮丧之上建立起来的,是极其难看的吃相。越往后走,越多曾经闪亮过的朋友,因为不努力,还一心瞪圆眼,吮着手指眼巴巴人家明星家里桌上的吃食,最后只好落得糟践自己的下场。

过去好看的女孩,受同龄男孩追捧的女孩,心高气傲,三五年后不年轻了,舔着脸四处卖温柔给当年自己瞧不上的男孩们,我看到这样的事情,心里是失落的,过去志得意满的人,从小环境走进人多的地方,被一些其他的标准淹没了,最后在歌厅流着眼泪唱海阔天空,在所有场合翻来覆去地讲别人给过自己的高分评语,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让我对社交都产生了恐惧。

我想到生活不难看,生活只是容易把人弄得面目丑陋,吃相难看,面对生活,许多人像个又胖又丑的姑娘,被它无聊时搞一搞,给上几句不着边际的承诺,使人懈怠,直至被无情抛弃。

恋爱,结婚,对身上尚存的特点大书特书,这一代年轻人成长起来,即将安心接受他们看不起的上一辈和上上一辈的生活方式。

网络的一点坏处是,普通人和世界的焦点走的太近,许多有一点才华的人,都不愿苦兮兮地做事,而是沉溺公主梦,很多朋友,我相信他们每天花在成名后构思接受采访时要说什么话的时间,超过了做事的时间。

社交媒体发达,生活给普通人的空间愈发狭小,尤其在一个不鼓励个性,唯成功马首是瞻的国家。

想到毛姆写的一句话,成百上千的年轻人带着奢望投身艺术行业,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并在生活中找到一处落脚之地。

过去的我垂头丧气,现在许多人都垂头丧气,这是唯一的一件,大部分人和我处在同一种状况,而我并不感到欣慰和安全的事情。

我想摆脱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跟丧气呆在一起。

去了趟美国,在落三鸠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天下雨的纯净天空,街道半拉小时见不到个人,上了高速,青山向你倒来,棕榈树骄傲地站在阳光里,夕阳一到,晚霞像燃烧的海,通红通红。

除了买盗版不方便,下歌不方便,就是跟一群不同语言的胖子互相傻乐,瞎胡自信,甚至到处谈谈理想和艺术,宗教和民主,而又不会觉得是在夸耀。感慨啊,感慨这不是海明威的美国,不是苏珊桑格塔的美国,是老百姓可以舒舒服服呆着浪费生命的美国,在华盛顿遭遇蒙克的版画展,病孩刻在木头上,眼馋着不想走,看了一个钟头,回去之后偷偷抹眼泪。一方面觉得这些胖子们生活优越,占尽天时,尤其还不在乎水、石油这些让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着急上火的资源,一方面觉得从小想把世界改变成的模样,早一二百年就有一帮大高个儿给部分实现了。

知道短期接触容易盲视,但还是觉得好,回国之后彻底崇洋了,逢人就劝移民吧移民吧,趁着年轻家里有钱别耽误。

过年的时候见了帮1995年往后出生的小孩,感觉青春不再,其实也是瞎感叹,但还是想起一句话,少年与中年的分野是,人小树高,看似遥遥无期。

酸楚。

好一口文字一耳朵音乐的人容易不快乐,本质上是敏感,对事物的裂缝感受比较深,经常要陷在一种七手八脚的错觉里魂不守舍,其实也算病的一种,幻觉多,失落多,追求美好,但挡在前面的山头太多,路途遥远。

哎呀,还能好不能了。每次无缘故懊恼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么一句撒娇。

时间,还是大把大把的有,空虚也会一车一车的来,但愿内心躁动,手上也能跟着使上劲,男人,热泪盈眶就不要了,没长皱纹之前,但愿千万别成熟,能使劲年轻就使劲年轻的好,能快乐就不要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