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九零青年通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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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失恋者手术(二)

失恋者手书(二)

我的朋友方明明在二十四岁那年考上央美,同一个宿舍的,是两个来自广东和上海的小孩,18岁,操南方口音,生嫩,野蛮。明明在美院呆了两年,一副惊世绝作也没画出来,他退了学,回到老乡办起高考艺术班。

我在重庆呆了半年,之后落脚深圳,我无比喜欢这个城市,每天穿行街道,感觉不到其他大都会给外地人施与的那种压迫感。我上午喝茶,下午喝下午茶,夜晚坐在小店里吃云吞,在东门商业街点评各类女孩的腿,不生不死地打发日子。

同一个时间,你考上研究生,之后飞去日本交流。照片里,我看见你身穿和服,木屐踩在石阶上,欢快地走过雨后青色的京都。

相识的时候,你说梦想是有一天久住北海道。在此之前,我对这个地名的全部印象来自一部忘记名字的日产电视剧,一格画面,大雪漫天,一列白绒绒的老式铁皮火车在雾气中进站,蒸汽隆隆。铁轨旁坚实的路基上,穿毛领大爷的女孩脸色通红,哭泣地唤道,哥啊,哥。

我梦到你被一个英俊的日本青年拥入怀中,他戴眼镜,围巾拢住脖颈,是人不是人都要鞠上一躬,笑起来可以称作温润或者彬彬有礼,你带他回家,回到这个外国人走在街上会引起围观的三线城市,用英语向他介绍你的中学,小学,搬家前住的单位楼,你过去的同学把你拉到一边,偷偷地讲,他长的可真好看。

所幸,你在日本的那一年,恰逢北海道遭遇海啸。

有些人的命运写在脸上。一个过去的校园明星,后来沦落成幼师的女孩在牛排店对我诉说渴望。

“我想进哈佛幼儿园。”

“好进么?”

“相当困难,托关系,还要花差不多两万。”

“工资怎么样。”

“还行,反正过两年也嫁人了。”

我们在青春时,这个姑娘的样子被我常常拿来和当红的电影女明星比对。你长的和她挺像的。谁啊,我最烦别人说我和她像了,她演技多差啊。

我对她颇有好感,还有什么比胸怀大志更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她尚未成年,就已经作为种子明星,一只幼年天鹅,悄悄潜伏在我们这些俗鸡俗鸭身边,平淡的日子,她花尽所有精力来修饰身上的瑕疵。人人都爱她的美丽,和宽以待人的性格,有同性私下谤毁她,她仍要牵起那些小人的手说,亲爱的,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短短三年。我很难想象有任何的世事会在三年内上演倒转,它通常需要半个人生,或者整个纪元。可当我以约会者的身份和她见面时,对方像个旱季的妇女般涂满脂粉。

“最近有款app,可以测你跟明星的相像度。”

“没什么意思。”

“挺有意思的。”她撇撇嘴,然后收紧下巴,高举手机当头一照。“百分之八十啊。”她兴奋地拍打我,“你看看,和范冰冰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我接过手机,上面写道,相似度,81%,加把劲,马上你也是明星了。

“嗯,你跟她是有点像。”

晚上躺在床上,看见她把截图发成微博。

唉,为什么连百度都说我像范冰冰呢,没人觉得她很丑么?

和这样的人不同,我不想老死在古老的宗亲里。我想要一种尖锐,刺痛,流离失所地生活,生死交由无垠的太空或者遥远的铁轨,我想做个戏路更宽的人,每度过一个周期,便能和全部的社会关系相互遗忘。

我离开这里,去往那里,即使停留在某地,也能感到时空在我身上的迁移,每一秒都在裂变。惟有,惟有一处圣地可供我栖息,那就是你。我原以为只有你,可以让我心平气和地享受中产阶级唯唯诺诺的价值观和生活欲望。

但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对未来茫然,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舒适和惬意的区别,而我面前的生活,却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因为胆怯,我希望把你拉下来,但可当我向你乞求稳定时,你却一头冲向冒险的乐园,这是个科学规律,就像当你恰逢其人,打算和他安家落户,耗尽余生时,对方也要惶惶不安。我们总处在这样不通人情的循环当中,一个接一个地相爱,赌咒,发愿,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被扫地出门。

那时我认为对你的爱欲是宇宙中最璀璨的一部分。恋爱是个熟练工种,我了解它,和十个手指头以上的姑娘相处过,自认是大师傅。我明悉当中的每个阶段,从萌发,到登顶,都滚落山崖。因此你应该选择我,无论是出于概率性的稳定,还是同其他人真诚度的比对。我们本应过上艳阳下清清爽爽的生活,像一条湍急的河流那样有奔头,冲劲。

我们本应携手完成某种更好的进化。

我曾不止一次地独自前往初见你的晚上,坐在四周,注视你认真吃饭的样子,矜持而恰到好处的笑,对某个话题寸步不让的争论以及过程里闪闪夺目的独立人格。我试图从每个角度剖析你,我在每个角度都能挖掘出美感。

那天结束的晚上,我以一个借口向你索取联系方式。

我们的彻夜交谈。

我带你赴局,席间频频抖落机灵,送你回家的路上假装酒醉,下了出租车,嘟嘟囔囔地向你告别。

“那我就不上去跟咱爸妈问好了。”

“谁是咱爸妈。”你拉住车门。

我无言以对。

“那是我爸妈,你以后不要那样说。”

我在商场里转来转去,只为找到当日不愿奉送你赠品的化妆柜台,面对一个怀孕三个月的销售姑娘,我乞求道:

“我买你们最贵的东西,你们能不能写一个道歉信。”

“怎么可能。”对方荒唐地笑。

“那能不能在收据上写,特赠送××小姐试用装一瓶。”

“那你多些钱。”

“钱没问题。”

我小心翼翼地将物品装进特别购买的盒子,系上彩带,内层放置香囊,快递员感慨干活三年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快递盒。

我焦头烂额地度过了路上三天,终于等到你的短信:

“谢谢你。”

“咱俩还客气什么啊!”

“我给你寄回去了,男朋友不太高兴,不好意思。”

明明请我们喝酒,楼下停着他的进口奥迪A4,现在我们叫他方老师。

喝酒的地方在本地以别致出名,包间里挂着一幅河南书法协会副主席的真迹。明明谈起这位副主席,像谈起自己的亲爹一样。

“不画画以后,你越来越俗了。”大家笑话他。

“俗有什么不好。”

“没追求了嘛。”

“赚钱怎么不是追求了,赚钱,纳税,提供就业,接济穷人,推动社会发展。”

“但是不画画了。”

“其实当初我也不一定是真想画画。”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其实当时我未必是想画画,我只是一心想考央美,现在想想,那就是渴望在某个领域内甩开别人,所有焦躁来源于此。我每天坐在画室,和罗马青年四目相对,仿佛每个细胞都在血液里滚烫地叫喊,央美,我要上央美,我要专业排名,我要400的文化分,我如此呐喊了六年,终于如愿以偿,可当我走进这个传说中的艺术殿堂,看见一群学生枯坐在院子里写生,老师在板凳间走来走去时,我突然觉得没劲,怅然若失,像凌空挥拳,打在一柱空气上。”

在重庆的时候,我见过大厦崩塌。楼体的爆破只需一步,如果忽视掉沸腾的人群,你只能看到前一秒还面孔耸立的庞然大物,下一步就瘫痪在地,瓦片横飞。我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感到反胃的,是看到你在花丛中拈花而笑的照片,还是看到人在家乡的你把所在地写成北京的个人资料。

也许是因为我交了一个更费心力的女朋友。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满脑子都在思索怎么诱骗她,见识她的身体,因此不咸不淡地同你聊了一下午,直到临近尾声,在争论起各国的养老金体制时,我才恢复神智,但却被你无知却洋洋得意的态度感到震惊,最后,我们在情绪化中不欢而散。

走出门,你轻松地说,晚上去哪吃呢,这是一句暗示,但我只是心不在焉地摇头道:

还有事,咱们改天吧。

于是我看到你尴尬的笑。

事情就是这样,起初你作为一处思念的器官,被我抚摸,像个小孩磕破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后来呢,伤疤愈合,我开始作为战绩四处展览,引以为傲。

展览分为三个步骤,其一,我以你为原型,费尽心思地写了一半中篇,却终未成形,一年之后,我把这个故事写成两篇小说,发在不同地方,却不过换了300块钱。直到如今,每每有赶稿事宜,我都偷懒一样把你写进去,就像这些文字,我写他们的时候,不可笑也不悲哀,毫无起伏,只是一门心思地扑向结尾。

我感到对你的感情是宇宙中渺小的一部分,它既不高贵也不龌龊,既不非凡也是不津津有味的下流,它只是一件无头无尾的琐事,和许多琐事一样,我曾兴致勃勃地进场,最后意兴珊阑地中途告退。

你在热情的年月让我对某些名词痛感失望,可我并不心怀怨恨,我当然知道这里掺杂着多少咎由自取。如今,我希望你生活安定,时时顺心,但同时我会竭尽努力,希望再相见时时,你会像失去跃出井底机会的青蛙般后悔莫及。

我不恨你,这是我对你仅存的一点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