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已经贴满了明信片,来自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地点,盖着形形色色的邮戳。这是一个雨天。雨天会让人想起以前的人。所以雨天,会让怀旧商店的生意变好。可惜怀旧商店不卖雨伞,这难免叫那个躲雨的男人感到失望。不,不对。我看到那把轻靠在墙角的嫩黄色雨伞,是把无人认领的伞。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把女式伞。在灰蒙蒙一片阴雨天里,颜色更鲜艳了。那男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我想他大概不会想买这把伞。“这也是怀旧商店的寄存品吗?”他问道。“算是吧,一把走丢了的伞。”我补充道。“您可以借走。”
“为什么是走丢的伞呢?”
“外面的雨太大了。”我说。怒意未消的暴雨,在夏天恣意地拍打着尘土与空气,闪电在远处又近似眼前。“不妨坐下来,喝杯热茶。”
“好。”
柠檬茶的水汽也泛着清香。“真是把漂亮的伞,”我把伞拿起来,“它被人落在了地铁上,那姑娘走得太匆忙了。而我呢,我太专注地观察她了。沉浸在她讲电话的口气里,沉浸在她的欲言又止中。她的表情里有些忐忑,有些惴惴不安,也有些难过。你不必感到奇怪,善意观察别人应该是老板娘的基本技能。”我冲他笑笑,接着说,“我看了时间,她讲了两分钟的电话。可是,这两分钟里,她说的话并不多。”
“她说什么了?”
“她说,嗯……沉默。她说,是过会儿的高铁。沉默。她说,其实我早就到了,怕你不想见我。又是沉默。她说,还是忍不住打了电话,想着告诉你一声,路过你的城市。最后的沉默。她说,那……再见了。她的手紧握着手机,在胸口停留了很久,似乎在竭力抑制某种情绪。一个用手背抹眼睛的动作,从我那角度望过去,看不出她是不是流了眼泪。然后她匆匆下了地铁,很急的样子,像急着逃离,我看着她挤过汹涌的人流,如同一条灵巧的鱼,瞬间在人海里不见了背影。门“砰”地关上。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把伞落下了。”
“所以这是一把走丢了的伞。”他说。我点了点头。
“你说,发生了什么呢。”我看向他。外面的雨仍是很大,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
“我不知道。您觉得呢?”
我拿起伞,“这样一把嫩黄色的伞,它的主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充满活力,有很漂亮的眼睛,却有着不幸的际遇。漂亮的眼睛就是用来留给眼泪的。她的父母离异了。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在这个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新生活。有天,她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她认为是父亲酗酒的坏毛病使母亲数度陷入绝望,导致母亲离弃亲生女儿另谋生活。她终于也离家出走,来到母亲所在的城市,多希望见她一面。可她还是忍住了,她不想破坏母亲平静的生活,怕母亲不想见她,咬牙买了当天离开的车票。一个人在车站度过了所有犹豫不决的时间。最后,她还是打了电话。她说,我只是路过,并不是特意。”
“像一个走丢的孩子。”他说。“不该这样的,她应该有幸福的家庭。”
我继续说,“她有爱她的父母,亲密的恋人,不错的相貌。她也曾有一个要好的闺蜜。她们常常吃同一个甜筒喝同一杯饮料,会互相交换日记与秘密,无话不谈。她们也没有过决裂。只是渐渐地,两人开始疏远了。并不是爱上了同一个男孩,而是因为出现了第三个朋友。那第三个朋友,慢慢取代了原来闺蜜的地位,变成了她最亲近而依赖的人。这样的地位转换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消无声息没有预兆。一点点矛盾就激起了强烈的争吵,她们没有彼此低头解释和坦诚。可能就是这样,成长过程里原本被我们视为很重要的人,走远了,变得无话可说。多年以后,她路过她的城市,想去探望她,但好像也没有相见的必要。”
“不该是这样的,”他说,“她珍惜与每个人的缘分。”
“那个男人是她中学时的老师,大学刚刚毕业,但是已经拥有强烈吸引她的成熟男人的气质。是暗恋吗,是吧,青涩时期的懵懂暗恋。是单恋吗,也不尽然吧,两个人之间总有些互汇的暗流。后来她毕业了,她向他表白心迹。他没有做任何回应。她总觉得,老师也是喜欢她的,不全是师生之情那么简单。可是,他也是有顾忌的,身份,道德,他人的目光,于是拒绝了她的心意。她伤心地前往异地求学,直到后来,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她想再见他一面,但这有些不合时宜,她不想动摇那个人,还怕动摇自己。”我说。
他站起来走了走,停步在明信片墙面前。
他说,“那个男人要结婚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拨出了号码。她心里由衷地高兴,他要结婚了。她知道他贷款买了房,结婚对象也是一名老师,工作往上爬也要做很多不喜欢的事。他知道他安稳度日的同时,她将远赴异国搏杀。他说,出去用钱不要委屈,他随时能拿出所有,外面的治安不好,天黑后不要独自外出。她回答,嗯。他说,不见面也挺好。他说,谢谢你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再见。后来挂了电话,她觉得有些胸闷,深呼了一口气。短信提示音响起来,她低头:请珍惜自己如同我珍惜你一样。恍惚间,地铁停下来,门打开,她被人群推移着渐渐离远。”
“互相珍惜彼此的心意,即便是从来不曾开始。”我说,“像是有些遗憾吧。”外面依然是瓢泼大雨,不断拍打在屋顶与道路上。
“故事也许没有那么复杂。”
“那么,故事应该怎样发生呢?”我问道。
一阵沉默过后,他再次开口,“那天是情人节,她并不是真的路过他的城市,只是突然很想念那个数年未见的人,曾经的恋人。距离下一班离开的车次还有几个小时。她却克制自己想见他的冲动,在车站坐了一个下午。如果见面的话,会觉得困扰吧。她拨出那个号码,又立马取消;她又拨出那个号码,取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再次拨出那个号码,听到嘟嘟的声音,拨通了,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也许那个人不会接电话吧,没关系,反正他不会接的吧。然后电话那头‘喂’了一声,她攥紧电话,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电话那头是嘈杂的人声,像是在吃饭,多么唐突的电话。他问,你在?她说,嗯。她又说,是等会儿的车。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好听,他说,那现在赶过来,也来不及了。她回答,其实我早就到了,怕你不想见我。尴尬的沉默。她说,那……再见了。在他开口说再见之前。然后那头也说,路上小心,再见。”
“只是对故人的一声问候。”我回答。
“没有见面,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不管对象是谁。”他说。
“他们没有见面。她克制了见他的冲动,竭力用平淡的语调与他说话。挂了电话,她没有嚎啕大哭,却也没有克制镜片下的眼泪模糊。而他,在推杯换盏的喧嚣里突然沉默不语。听见了对方的声音,真好。”他说完望了窗外,雨停了。夏天的暴雨就是这样时骤时歇。
雨停了,他还是带走了那把走丢的雨伞,不知道他为何执着地想带走那把伞。没关系,反正无人认领。反正躲雨的男人付了钱。但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那些明信片的寄件人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用急着兜售怀旧商店老板娘的故事,挺好。等等,情人节。为什么是情人节呢?是吧,我从地铁上带回那把伞的日子,好像是情人节吧。转念一想,大概是上一场雨落地的时间,正好是情人节吧。天黑了,我关上商店的门,猫跳到我脚步。是巧合吧,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