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席老朋友的婚礼,根本就是赶赴一场变相的同学会。太盛装不好,又不是要去砸场子,何况她与当日席上的男主角交情匪浅;太过保守也不好,毕竟即将要见的,皆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她可不想在旧时相识们心下的思忖比较之间,暗暗地落了下风。她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头发,发梢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米白色的裙子,没有惊艳亦无过分端庄,客客气气,安分地美丽着。
宴席热闹喜庆,见到整个婚礼大厅满满都是人。她踏入老少各异的人群里,一股陌生感袭来。不知道哪里可以落座。远远的,她瞧见新娘一袭白纱,被众人簇拥着的女主角,笑靥动人。她走去,向女主角献上最衷心的祝福,捧花却不知怎的递到了她手里。啊,男主角也出现了。他微笑着迎向她,在她面前站定,继而拍拍她的肩膀说,今天忙不过来了,照顾不周,你不要见怪啊。她答,怎么会呢,新婚快乐。
她随意找了位置坐下。身旁旧友见到她时一脸奇异,第一句话便是,咦,他也邀请你了啊。她笑答,那不是应该的嘛。台上的新人开始造作起来,他们将在众人热盼的目光之下重新表白心迹互诉衷肠,立下誓约,婚礼只是表演给他人看的仪式。她坐的位置有些偏僻,勉强能看清他的身影。他笑的时候挑了挑眉毛,她想,十年前的小动作仍然保留着。
“他是我中学时喜欢的人。”很多怀旧商店的顾客都会这样讲起一段往事,关于某个人,说他是谁。她的寄存物是一双男式手套,款式很旧,很厚实干净,显然是被细心收存着。“就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他肆意利用着自己的笑容,毫不吝惜,随随便便就送给许多路上碰到了打招呼的人。我的心跳却不知为此漏了多少节拍。”仿佛天上星恍若玫瑰初开,才知晓人间确幸无数。“笑的时候会挑挑眉毛,像个坏蛋,其实不是。”
“喜欢谁是藏不住的,她的目光所及,她所关怀的,她举手投足间忍不住瞥去的方向。就这样被发现啦。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说的都是我喜欢他这件事。于是,干脆的,我就表白了。没有在心里反复预演,也没有刻意约好某个良辰美景。就在一起打扫卫生某个放学后,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他,是不是有人跟你说我喜欢你啊?他说,啊?没有啊。我说,哦。顿了顿,我又说,不过那是真的啊。他又是……啊?一脸的错愕。”
“结果呢?结果当然是我没有早恋啊。他见到我的时候,只是笑得更加灿烂了。那笑容里,我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沉默是最委婉的拒绝方式。反正我从来也没期待过什么。只是自己不如想象中潇洒,甚是尴尬。有段时间见到他,心跳加速,埋着头,脚上的步伐也不断加速到飞奔起来。没过多久,就听说他谈恋爱啦。那个早恋的家伙。
他说他以前喜欢过你——很久后,有朋友这样告诉我。可十年里,我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从未对这个问题产生过好奇。也许是我太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那杯茶。你喜欢过我吗——简直比表白还叫人难以启齿。这样的问题难道真的很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在喜欢那个人最初的美好里,我就坦率地告诉了他真相。至于那个朋友的话,我根本不信。或许是恋爱补偿效应,让他自以为曾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可对我来说,他没有因此讨厌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真是悲观主义者。听她讲了这些,我作出评价。
他们在互诉衷肠。她坐在角落里,不由地,被感动了。即便不是西装笔挺地站在聚光灯下,他依旧是全场最瞩目的人。何况,他该当是站在焦点的那人。新娘与他并肩站在一块儿,妥帖的璧人。听他对妻子说,在众人睽睽的目光之下说着,我爱你,我将永远维护你、尊重你、包容你、爱你。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她心想,真好,真替他们高兴。
“冬天的体育课最令人欢喜。快发霉的身体好不容易从习题中挣脱出来,有个名正言顺晒晒太阳的机会。就有回吧,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请假提前回了教室。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经过他的座位,看到桌上这双厚厚的大手套。不由自主地拿起来,贴着脸闻了闻,仿佛上面有他的味道。我戴上手套……手渐渐变得温暖,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暖了起来。我忘了自己不舒服,奇怪,难受的感觉居然就此褪去。呆立良久,就像是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向他讨要了这双手套,借口冬天太冷了,手太冷了……他大方地赠送给了我。这勉强算是我获得的唯一礼物吧。天知道我是多么贪恋这双手套带给我的温度。哦,这自然是表白之前的事。”
她的眼泪落得不免有些尴尬,旁人皆以为是太过感动……只是多多少少,伴随些怅惘。十年光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轻狂,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这些年里,他们也疏于问候。有时候她就想,他们之所以维持了多年的友谊,不外乎是因当初那点怦然心动并未发展成轰轰烈烈,心动早已淡却,长情的只是友谊。
无趣才是宴席。她与旧友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茬。她倒是还想叙叙旧,温习往日情分。旁边人沉默寡言,倒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到底是生疏了,也无从谈起。没什么有趣的话可讲,况且整桌都是男人。整桌都是男人?她起身转了转,突然意识到那句“他也邀请你了啊”具有怎样的深意——她竟全不自知,作为男方朋友出席的宾客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啊。
宴席结束,出于同窗情谊,旧友主动承担起送她回去的任务。临走,他们一道走去向新人告别。他指着她对共同的老友说道,麻烦照顾好她啊,一定要照顾好他啊。旧友连连应道,当然,会的会的。他又重复着,拜托一定要照顾好她。在这样的境况下,她竟有些局促不安了。她说,哎呀,你喝多了吧?没事的,放心啦。
他笑笑,突然眼神一沉,用力将她抱住。他说,“照顾不周,你结婚时我一定出大力。”她看了眼他的女主角,以及围绕着女主角的若干伴娘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说点什么,祝“新婚快乐”吧,已经说过了;说“一定要幸福”吧,又显得做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什么客套的场面话也都不必说了吧,他都懂。她自然已在心里为他奉上千份万份最真诚的祝福。顿了顿,她答道,我还早呢。
其实,童话故事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孰不知后人看到这样的字眼,将觉得“很久以前”是多么悲凉的词啊。她又想起,很多年以前中学时期的夏天,他们在一起聊起未来和梦想。人事散尽,往事已经结尾,唯童话故事总会从很久很久以前重新开场。
而这周,我没有收到来自花店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