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穷奢极欲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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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恶心

两个比老鼠和蚊子还要恐怖的家伙,一起给我上刑。

“你太可恶了!”

他们愤怒地说。可能还有点委屈。就好像血是从他们身体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他们的脸粗鲁而坦白,眼光中除了凶狠就只有无知,粗鲁而空洞地注视着我。他们的愤怒,好像来自他们自己的无知感。

他们极其认真,上蹿下跳,像施行真理一样认真地给我上刑。

当局看上了他们的愚蠢。他们脑中只需要有这种愚蠢就行了。里面一敲起鼓声就可以震天,他们红着眼,浑身都是愤怒和欲望,这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就像化粪沼气池里的沼气动力。——他们没有政治生命力,但可以协助制造伪意识形态下的暴力依据。

当我的血,溅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朝我吐口水。呸!他们那样子很威风,很高傲,很鄙视。甚至很真诚。我的罪状是:1.观察了;2.说自己的话了。

他们的嘴巴只是嗷嗷的叫着,或者说着语录上的话。

他们在这供职以后,就可以拿到丰厚的退休金了。

当我看了他们一眼、并且说了一句话时,他们就心惊肉跳、忍无可忍了。

我说了什么呢?

我当时在想,那个手里拿着权力的上刑工具的家伙,他把他大脑的政治思维区域培养成了一个靠淫荡取悦的制造快感的刺激性器官。很多人误解了那块刺激性区域,以为有什么好玩的给力的东西,尤其是女人。除了有一任政府拉他,我也曾想拉他扮小丑活跃气氛,在我年轻还不更事的时候。现在我明白,在好的年头,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去组织个什么最基层的体力劳动,在坏的年头,必须杀掉他们。

我控制了行刑室。这并不难做到,只要一张面具就够了。我的委托人把这里改造成一套办公室。然后,我穿上黑色西装,去那里通过了面试,来上班。

隔离矮墙,白色合成板办公桌,电脑,笔筒,压抑的内藏无数线缆的天棚吊板,以及那种白晃晃的节能灯照明,还有机械般冷漠、平庸的职员……我比一头急躁的驴子还缺乏耐性,一走进办公室,我就想把它砸烂。

窗台上不引人注目地摆着一只干瘪的橙子,大概是从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留下的。我看了看它,没去动它,我想,我的爱情,就像一只橙子。

整个大楼,整个社会,就是一种酷刑。这里每个人的眼神,比行刑室那些彻底堕落和下流的家伙,更告诉了我这个道理。但这是我在组建公司时,设计好的酷刑系统。我闭上眼,调整了自己大脑里的目标、呈现、掌控系统,调到了一种“双声道”、“阴阳行为”的技术定位系统上。我把原来芯片里的讲道理/不讲道理、合理/悖谬的基本数码定位给打破了,但机器的基本设置是有绝对的记忆保存的,这是不是一条不归路呢?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只记得行刑室,办公室,市场,成功……星际旅行……我不管那么多了。

这里,要么,就是离开它,做一只轻飘飘飘零的雨燕,虽然自由,但那是纸糊的。

我的脑子在办公室蓝色的灯光拉亮时,轻飘飘地这么一闪念。

于是,我在靠窗的一个最不显眼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开始阅读和处理我的文件。渐渐的,我感到很愉快,很踏实,我的屁股下面就好像生出了根,下午茶的香气飘了起来,接着,一天里的燥热渐渐消散,连空气也进入了安沉寂静的时刻,办公室一阵躁动后,就彻底静下来,人都走光了,我看了眼窗外,夕阳褪去蓝色的月光升了起来,我想,我愿意在这里工作到死。

我愿意。

记得在行刑室里,我说,“瞧,蓝色的月光,多美。”

文件一页一页地被看完。然后,在午夜,我启动了电脑,开始写方案。

在我背后推动着我的,是一股恐惧。我可以渐渐麻木下来,然后终结,休息。就像,在这电脑前写方案时这样。

有一个乞丐,是个女人,她站在街边,托着一支碗,要把自己讨回。

为什么要把自己讨回呢?他经过她的身边,冷冷地想。对这世道上的人,要万分小心。对于有干系的,某种关系尺度上的,不可得罪。对于马路边市场里没有干系的,要小心他们失控无理取闹。得罪了人,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路都堵死了。他手里提着的袋子已经浇得水淋淋的。

一个人的耳朵,反应一个人的内心,我是说,你可以观察他听到一句话之后的反应。

当我说“你是我的猎物”时,他就炸了,他要求我解释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本身的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他通过QQ查找加上了我的QQ,他的名字叫城市猎手。他来自山东农村,他学过散打,他在健身馆里做散打教练,学费很贵,他的收入不菲。他给我发他的照片,很帅。

他问我多大。我没有回答。他的年龄才27岁。

于是,我说:“你是我的猎物。”

然后,他就情绪失控了,他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说呀,你说我是你的猎物,你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再理睬我。他大概以为他是坏人,在大都会里飘荡并寻找猎物,没想到有人说他自己才是被坏人捕捉的猎物。

是啊,到底谁是坏人,谁是猎物呢?

我只是很同情,那个在街边讨饭的女人。

其实,最硌耳的语言,往往是爆出了真话而已。而软媚顺滑、让人抓不到边际的语言,才是陷阱。

年轻的教授带着他的学生去拜访他的导师,一个老教授,一个女生出来后对其他同学说,老教授之所以是好人,可能是因为没有能力了。年轻的教授听了生气得爆炸了:你说的没有能力了,是什么意思?

女生心想我没有立刻报警,已经是对他客气了,对你们这些伪君子全都客气了。老教授在没人看到的时候,伸手掐这个女生。而那个年代,人们倾向于不揭穿老教授,而把他们看作持重的楷模。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硌耳的部位,听不得一种本来不违背什么大的事实反而切中事实的话。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大老实话,也不存在真正轻松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大老实话和玩笑话,都是假相。

硌耳,在神经上造成强烈的刺激,引起极端的反应,不过因为这句话中含有针对真相的隐情而已。

风流帅哥只是一个散打教练,没什么文化;但是,那些有文化的什么家,什么者,什么师,都有他们的无厘头的硌耳之处。硌耳,代表了人们的神经履历。人人都有他的生存,所以人人都有其神经高感反射部位。

午夜过后,从办公室里出来,我提着那个湿淋淋的纸袋,走过尚有夜宵人影的广场,走过那个女乞丐,走过大街,又一条小巷,我知道在这个国家,还没有建立起新的文明的地方,但凡有利益之处,就都是那干燥、颠倒的行刑室,然后,用办公室推翻和掩盖它们……但我渴望新的文明和秩序,就像电脑里我的设计方案,还有我手里这支手提袋的秘密,还有,马上就要到来的新一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