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穷奢极欲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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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穷奢极欲(流浪艺术家的爱情)

我从街上拣回来一个流浪艺术家,男的。

他样子挺凶,很高大,毛茸茸大大咧咧的。我跟他说,到我家来吧。他瞪了我一眼,仿佛我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很无礼。我站在街边,也就是这个流浪艺术家的身边,点燃了一只细长的香烟,抽完一只烟的功夫,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就跟我回家了。

男人可真的是很容易上手(如果你厌恶我这句话,我只是模仿了有些人)。

他穿的破破烂烂的,这倒也没什么,关键是人已经枯瘦如柴了。

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跟他说话要小心一点,不能那么随便讲话。他是个脑子里有数、神经绷得很紧的人,随意的讲话会被他相当厌恶——他倒也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小人一样那么轻易地嘲笑别人。

我倒是希望我能被他欣赏。因为他就像是不同于我们这些鄙俗之辈的一尊不一样的神。如今世道不同了,神祇都不居住在庙宇里,他们破衣烂衫地窝藏在街头或哪一个城市边缘的城中村里。我活跃起来,我想做一连串的事情,取得他的认可。

出了电梯厢,走到我家门口,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放弃犹豫,一脚迈进我的屋子。他张开嘴巴,愣头愣脑地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到了门口餐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很会坐,他是个有眼色的人。虽然他仍旧沉默不语,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在砰砰狂跳,眼底发黄的眼神中透露出胃上腺素急剧分泌的迹象,他在为即将到来的晚餐而兴奋。

我想如果我在他兴奋之后故意不给他提供晚餐,他会立刻死掉。

我当然要抓紧时间做晚餐啦。我请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可不需要我说什么废话,给他出主意或教训他一顿什么的,他需要的就是一顿晚餐。

我开始动手做晚饭。本来我并不愿意为谁亲手做饭,但谁让他是客人呢,但他的到来使我的动作变得轻快起来,忙前忙后一阵风。

饭菜的香气开始弥散出来了。闻到饭菜的香气,他在椅子上的坐姿居然变得优雅起来了。

我做了一道煎羊排(羊肉煎到刚好熟,不能火候太过煎得发柴),一道蔬菜色拉(生菜和洋葱切成小块),一盆鲫鱼豆腐汤(做成匀匀的奶白色),一盘虎皮尖椒,还有白白的大米饭。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斯文地低下头吃了起来,但很快就像是一头老虎,又像是一架干巴巴的机器,需要狠加点油了。他嚼着嚼着,整张脸都变形了,吃得眼睛都有点突出来,越来越发光。

我看得很有趣。这个时候,我再给他倒上一点酒,简直就更有趣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红葡萄酒,一杯白葡萄酒,我说红葡萄酒可以就羊排吃,白葡萄酒可以就鲫鱼吃,其实这些酒都是便宜货。他咂巴着嘴,拿起酒杯,装模作样地镇定地审视了一下,扬起脖子,咽下喉咙,然后吃得更来劲了。

中途,他间或停下来,用一种有点拘谨和歉意的目光看看我。我说吃吧,你一定是饿了。他就又加足马力。这样,我也急切地吃起来。

最后,桌子上光了。

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块抹布,文雅地擦了擦嘴。

这时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

他咳嗽了两下,黄皮寡瘦,像个肺痨病患者。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以怪异而获得一席之地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没有一点怪异的地方。他只是瘦得太可怜了。相比之下,他的作品异常地华丽、璀璨、迷人。我在网上看过他的作品。

他咳嗽了两声,向我道谢,说我该走了。可是外面下起了大雪。

他第二次来时,跟第一次的情形差不多。只不过道别时,外面下起了更剧烈的冰雹。

他站到门口停了停,他的背影表明他在思考。他转过身说,也许,他应该向我求婚。

于是我做了如下的发言,我说我们的婚姻不是为了爱情,因为那需要太多的时间和心血去培育。我们的婚姻可以是为了一种合作,一个很妙的合作。

我高兴地四仰八叉爬上了床。他把桌子和炊具洗刷干净,整理好。

然后,他由于兴奋过度,一个人又喝了半杯酒,不小心咳出了一口血。他小心翼翼地脱掉衣裤,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爬到我的床边,钻进被子里面躺下。

我们俩同时扭过头互道晚安。他问,明天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创作吗?

我把他拉过来一点,用手抚慰了几下他的胸口,安慰他好好睡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我会好好创作,如果将来成功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去上班了。”

我嗤了一声,说“好”,然后就埋头睡觉了。此时有一首诗为证:

那瞬间很容易就被遗忘

想起来,需要一种苏醒

人们念念不忘的是其他的事情

所有的虚无都被排空

那里坚实,而明净,

通衢,曲径,攀登,下坠

缩回,对撞

这就是充实了

驾御,融化,空前的宁静和嘲弄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跟一个人一起睡在被子底下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感到心里挺踏实。我的气息在慢慢地生动起来,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彼此感应的对象。是的,你不仅需要源泉,还需要一个对象。

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病入膏肓了。

他身材挺长,可以说是修长,长胳膊长腿,瘦骨嶙峋之下,四肢像四件利器。

我很高兴房间里有这样一位伴侣,窗外多么迷人的风雪,但,眼下他看上去这样弱不禁风心事重重,我能跟他搞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有点闷。

他一天天几乎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发愣。

可是,有一天,他一出手,就差点叫我惊喜地流出眼泪。实际上,我流出了眼泪。

那是一截小手臂大小的木头雕刻。

他的才华是显而易见的。远远超过我。难怪我会放弃专业,永承遗憾。我拿什么跟他对等交换呢?那一天一两顿饭算不了什么,我也不愿把那当成我的功绩,又不是要扮演被乞食的瓢母,看来,我得拿出一点——一点什么呢?就是类似于女性的温柔一类的东西。

他看着我的目光果然熠熠生辉,开始有了艺术家应该有的居高临下。他多么优雅,像一座神。

“这只是个样品,我会为你做一个真正的成品。”他轻轻地说。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家时,他就消失了。

我有一点愧疚。

这几天临到发薪的前几天,日子过得挺紧巴,每天我都跟他蔬菜泡饭,而且我吃得比他吃的还多,这显然不利于他的康复。

我倒没有特别担心。晚上我洗漱过后上了床,掀开被子,居然能够再重享独居的清净。

翌日清晨我突然听到一阵梆梆的敲门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袭来。昨夜我几乎在一直做美梦,我突然对自己感到羞愧,他对于我毕竟还是一个陌生人,他还没有真的走进我的生活。

我的敞开怀抱的迎接原是虚假的,一种虚假的敞开怀抱。

我披上衣服跟来人跑出去。莫迪尼阿尼倒在工地的一边已经冻得半死。

为了要雕塑,他从工地上偷了木材,结果被追来的工人打了几下。他立刻就倒地不省人事了。那帮工人倒也没有再打他。但光这几下子也够他受的了。等他再度醒来时,就只提供了我的——不,我和他的——住址,还有我的名字。

我把他扶起来,旁边的工人一脸凶相。他偷的木头被撩在一边,上面已经被雕刻了一段。原来,半夜里,他拖不动那根木头,就拿出雕刻刀,直接在这里展开了创作,直到被工地上的人发现。他们恼火于好端端的一根木材被糟蹋得不能用了,就打了他一顿。

我万分愤怒,这些被压迫的工人,却不懂得觉醒!他们不尊重创作,他们支配被他们的无知所压迫!我大声说,这根木头我买了,过几天我可以把钱送过来。

这下他们乐坏了。可是我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这跟木头已经被雕刻了,这不是木头,这是雕刻。

这下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也要顾及面子,他们低声说,我们不卖了!

我只能这样把半死的莫迪里阿尼抬回了住处。

轻轻地照看了他大半个月。

期间我不得不出了一趟差。再回来时,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感谢我为他留下了一笔钱,叫他好好调养了一下。他说抱歉他答应我的那个作品,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好。

然后,他又称赞我这身衣服很漂亮,他告诉我,是领子的色彩和衣服的色彩搭配得好。

我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微笑。

我们开始吃他为我准备好的晚饭,我在想,如果他是出自感谢而跟我好,就像卖身,很别扭。所以,正因为我帮助了他,现在没办法跟他好上。

吃完饭,我们都沉默了,我们的“婚姻”进行不下去了。

现在,他的病调养好了,他该离开了。

能帮助他的不是我,而是这个社会。

而我需要的帮助呢?又从哪里实现?

一个月后,我在街拐角的花店里遇到了他,我吃了一惊。

他说他现在搬到这附近来住了,以后我要是有事情可以叫他。他说这话,就像一个单身的男士常对一个单身女士做出的照顾承诺那样。我能有什么事情呢?我谢谢他,然后就走了。

可是我开始感到一种空虚,还夹杂点遗憾。

我到底在空虚什么呢?

就算他回来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当时我为什么要拣回他呢?他跟着我来是为了吃饭,他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我这样一个天仙,他看我的目光一定是清澈的。他落魄,但他是个真正自命不凡的人,我要的就是这点子穷奢极欲。

我究竟在跟他搞什么呢?

他要是永远落魄下去呢?

顾不得那许多了。我要去找他,重新请他回来!

至于那些问题的答案,谜团的谜底,要在以后的许多个许多个日子中去揭晓。我必须往前走。我要去找他,我走出门,差点撞到一个人,我看见他又一次站到门外。

“小丑!”他指责我。

然后我失控了,扑向他,他也失控了,我们打了一架。我把柜子上桌子上的茶具花瓶都砸破了。

从此,他使我有了灵感,我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生活又变整齐了。我的精神焕然一新,而他看上去亦然落魄,不过他倒是越来越胖了点,这样才有利于他的健康。他开始想拿着他的作品,去雕塑界试一试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