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穷奢极欲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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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蓝神和绿神

给他们起蓝神和绿神的名字,其实并不确切。

因为,对这两个神的身形,人们并没有真的看清楚过。蓝神,有时候也显露出白色或黑色的颜色,还更像是绿色;而绿神呢,这个名字一直被质疑,人们说它更多的时候其实是黑的。

作为一名最优秀的剪辑师,在我精心剪辑好的影视作品里,负责人很轻易地就在应该放上我名字的地方,放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那都是一些什么人,但总之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张小真,而放上去的名字是王伟放,或齐禾,或什么的,我想这肯定不是一个打字员的失误,于是就去问那个打字员。她永远是那副大佬佬的哑脖子翻白眼的逼德性,她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制片人给我什么我打上去什么,让我打上去什么我就打上去什么,你明白吗?这事跟我一点都没有关系。我知道她不是个坏人。但,听她那语气,感觉我就像是她孙子,我倒了霉,他们这帮人再也没必要不对我翻白眼了,谁凶谁在这地方混得就瓷实,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混的。

我们这里是世纪真诚国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还有一次,我在一部我根本见都没有见过的片子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没错,张小真,确确实实,难道我们这里还有谁跟我同名吗?我也算在这里几年的老员工了,我怎么就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张小真?我想也许是他们搞错了,那我岂不是白捡了一个便宜!但是,我仍不住,还是要问一问清楚。这次,我不用特意鼓什么勇气了,很容易地就微笑着对制片人张口了嘴,头儿,这片子没我参与啊,怎么把我的名字给打上了?呵呵,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别把咱别的哥们给漏了!制片人叼着香烟斜瞥了我一眼,眼角的光叫人讨厌,呦,他大佬佬却含糊不清地说,小子,不该你管的你就别管了,打上你的名字就是你剪辑的了,你多了个作品了,哈哈,你怕什么呢?集体创作,作为领导你大哥我能漏掉你嘛,哈哈哈哈!

其实,我没好意思说,我还真有点怕,我觉得这部片子的几个地方剪的很丢人,我害怕被别人误以为是我剪的。

但是,我当然不会这么说。

实际上我也只能什么都不说。

后来,我明白了,这家世纪真诚国际文化传播机构,它的一个惯例或者叫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凡是你干的活,都只能打上别人的名字,你的名字至多在一帮助理、执行的名单的边角露出一个头;而那些你根本没参与过的片子,你倒要时常留心一眼,那上面很可能就有你的大名,赫然地堂而皇之地杵在上面,看得你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在月终与季度终的工资、奖金名单上,你核对自己的工作量查数到手的钞票,与应该领取的倒也八九不离十,只要你不完全计较那被克扣的一层、两层。

到处都是黑暗。我不是不懂。

我被搞懵了。

于是越来越老实。

对于这种神秘的“高深莫测”的管理手腕,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越来越崇拜、越来越膜拜才对。据说公司的幕后老板是有靠山的,于是我们提起老板就多了层神秘和信任,这好像是我们所有人最应该引以为傲的地方。我感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做法,可能就与大老板这尊真佛的金身真面目有关,他一定非常非常的不可思议……我应该继续埋头多剪辑好片子,多获取领导的表扬,然后再神出鬼没地到处悄悄搜罗我的名字,暗中火眼金睛地核对我账户上的工资数额。

这日子如坠五里云雾,我好像被什么罩住了,四周都是乌蒙蒙的,但是,或者正因为如此,我这头原本的懒猪才变得更加勤快,更加奋进,永无休止勇往直前?脑子里充满了飞黄腾达的想入非非,连做梦都要发出呕呜哈哈吽,吽呦哈哈呕的鸣吼……

可是,实际上,我失眠了。

是一场比较严重的失眠。

我连续31天744小时44640分没有睡觉,剪辑部主任(我是副主任)以为我是在为剪辑这部电视剧而拿出忘我的投入状态,彻底的敬业精神……但是,实际上,我根本就睡不着。只要一离开吱吱嘎嘎的剪辑台,我就要发出神经质般的大嚷大叫,直到新分配给我的助手给我戴上口罩;而一旦离开无论黑白天都明晃晃的充满磁场辐射的剪辑室——这间机房本月完全归我一个人支配,我就会跌跌撞撞几近晕倒;而情况更糟糕的是,只要一离开这家世纪真诚国际传播公司的大厦,走到大楼外面的大马路上,我就要抑制不住地狂奔乱跑……所以,我只能咬着牙坚持在剪辑台上,剪了又剪,剪了又剪,上厕所由助手陪同,大楼里的工作餐吃不下去了就打电话叫老婆送来点什么,再带上几件我的换洗衣服。一部多集剧作被我剪辑得飞快,越来越顺手,咔嚓咔嚓,最后,别人都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他们完全无法跟得上我了。咔嚓咔嚓,他们只能把我传送过去的完成品拿到另一间屋子小声地讨论一下,然后再拿到另一间屋子去悄悄审核一下。制片人那头蠢猪再也不骂咧咧满楼层亮大嗓门了。几个小年轻助手在白天或黑夜里编排有序地进进出出着,为我做着服务,我的身边越来越鸦雀无声,越来越毋须一句言语,一切都变得超有悟性,越来越******——有灵感!

只是一个小小的剪辑师。

本来也不需要语言。

本来也不需要名字。

我为片子的制作做了一个环节的加工,他们可以任意拿下我的名字,也可以任意安上我的名字,这间剪辑室是虚拟的,整栋大楼都很空虚,抽象的哲学来自那帮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子,来自主任、制片人和大老板那张不可动摇的老脸。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总之屋子里很暗,总之剪辑台上的荧光还灼灼闪烁着,这时,突然一片漆黑,断电了。

我听到轰的一声。我愣住了。

那声音戛然而止,像天神在收兵的配音。然后我松了口气,感到屋子里的辐射粉尘在簌簌地扑落,开始在没有光、电磁场的空间里,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男人。

他很随意地坐在背对着外面夜空下广阔灯火的飘窗的宽窗台上,嘴角叼着一支蔫萎的玫瑰,神情忧郁地说:“他就是用这一手,一下子把我打垮的。”

“什么?”黑暗中出现了他,我感到惊愕。“你在说什么?”

“他只要这一手就足够了,无论在哪里,在什么地方,无论我庇护得是谁,都一下子就被打垮。”

我感到慌张的内心开始平静下来。我禀住了呼吸。

“该加上去的时候不加,不该加上去的时候加,似乎少了哪一步都不行,是不是?”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欢快。

“唉!”我长吁了一声,有点明白他在说了什么了。尽管这是我内心里一直在说的话,我却一直没有听别人说出来过,有时简直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而已。我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开始又跳动起来,咚咚,咚咚。

“但他是没有心脏的。”蓝色人转过头瞥了我一眼,说,那眼神里含着悲哀。

“谁?”我禁不住问。

这时另一个更明朗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在这黑暗里嘀咕什么呢?有本事就拿到外面拿到阳光下去说!”

这声音有点刺耳,非常的冷金属感,我跟蓝色人一时都没有发话。

我听得出这个声音是陌生的,这不是我们大楼里的人,这跟蓝色人一样,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我轻轻地掂量着问:“你是谁呢?”

那个冷金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可以让你看看我是谁。”

话音未落,门边闪现出一个高大的绿荧荧的人,不知为什么,他那浑身的荧光搞得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我感到他是黑色的,因为他的脸色发黑。

绿色人威武地走到屋子中央,挺起高昂的胸膛,一言不发,气场很强,好像这屋子就是他的了,一切真理也站在他这一边。

蓝色人生气了,委屈地说:“是的,只要你一来这一手,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打垮。”

绿色人一下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轻蔑地说:“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发牢骚是最没有出息的表现。”

蓝色人变得颤颤巍巍地,说:“你们只要该署名的时候不署名,不该署名的时候给他署名,这样,我就完全被你打垮了。”

绿色人听了很恼怒,但紧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大人在嘲笑心胸狭窄的孩子一样:“你在说什么?哈哈,我怎么不知道?那些情况都是有原因的,我们要的是集体的观念,不是你个人说怎样就怎样——”

蓝色人恼怒了:“什么叫我个人说怎样就怎样?我编辑过的片子,就要署上我的名字,不是我编辑的片子,就不要署上我的名字——这有什么错吗?”

“什么?”绿色人声音更洪亮地吼道,“你是不是心里只有你自己啊?我们可是一个团结的团队,和谐的集体!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人,希望你能改正你的错误。”

蓝色的人——不,他是神,他跟绿色人一样其实都是神——蓝色神微微垂下头,揉了一下自己的前额,这时绿色神变得神气活现起来了,他感到蓝色神自知理亏已经支持不住了。其实,我看出来了,蓝神只是对眼前这个人的黑暗感到讶异而已,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他揉了揉自己的前额,然后抬起头,说,“是谁制作的作品、完成的活,就写上谁的名字,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工作人员所希望的吗?”

绿神突然搓起鼻子发出一串狰狞的奸笑——我平时从部门领导乃至公司的那位有背景的大头目的脸上见过这种奸笑,这种笑叫我脊柱发麻、倒抽凉气,早年的那点血气方刚一下子就小巫见大巫了,我开始为蓝神捏一把汗了。

绿神狞笑完,突然压低声音以极其暧昧而神秘但又带着羞辱的语气说:“哎呀你呀,你这个人,你恐怕不知道吧,人家背后都在说你什么?——他们都在讲究你,哎呦说的那个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对你学,让我把你赶走,是我,一直硬着头皮把你留下来,我认为你这些年表现还不错,我一向是爱护和重视人才的——你呀,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是你的恩人,小蓝。”

蓝神被彻底地羞辱了,他多年以来把最宝贵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这里,他把自己的真诚和感情都给了老同事们,新同事们,新老同事们的尊敬和信赖也一向是他的骄傲,而现在,他听说,原来同事们在背后早就对他不耐烦起来,早就已经非议他、疏远他了……他摇晃了一下头,努力定了定神,然后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嘴唇,说:“同事们都是跟我一样,最忍受不了这种胡乱冠名的做法的,为什么我们制作和设计出来的东西,要在具体制作人执行人那一行也写上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

“莫名其妙!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那些人是我们的头目,我们投靠的大牌,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俸禄来源,你要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你小子就该滚蛋了……”

“他们不是得到公司的利润了吗?问题是,在剪辑的下面,写上从来没上过剪辑台的人的名字,是欺骗每一个观众的眼睛啊?”

“那我告诉你,观众的眼睛本来就是用来被欺骗的!他们不配得到真心,而且,他们也不希望了解真相,他们只要心里感觉舒坦就行了;他们每一个人怎样才能感觉舒坦呢,这个——”黑脸绿神按动了一下腰间的一个带扣结的按钮,“不由你说了算,而由我说了算——”说着,他的手指下发出嘟嘟、嘟嘟的鸣响。“现在,你因为违背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你被——”

我开始对绿神感到恼火了。我的心里也开始为自己打哆嗦。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我老婆,她人长得漂亮而又不那么爱追逐范思哲裙子和爱马仕包包这些,所以我们攒下了一些钱,但是,她一定要让即将出生的孩子未来上本市最好的幼儿园和小学,那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她说不管怎样不能对不起孩子……无论如何,我不能离开这家公司,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凭什么我要离开呢……不就是一个署名吗?妈的就当我是条狗天生没有名字罢了!我愿意活在黑暗的地下,只要能衣食无忧温饱地活着,能把这么好的老婆守住,能按我老婆的话说——不委屈到将来的我们的孩子……

于是,就在蓝神轻飘飘地站在窗口,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绿神的宣判时,我扑到了绿神的脚下,抱住了他的大腿,我说:“我的真神啊,我的爹娘,我热爱我们的集体,热爱我们的公司,求求你我愿把我的一切灵魂奉献给你,连同我的血肉和骨皮,日日夜夜供奉你的牌位和鬼魂……”

这时,电灯闪亮了起来,屋子里又恢复了照明,而且一时显得空荡荡静悄悄的,无论窗边还是门口,都没有什么蓝色、绿神的身影,只有我猥琐地趴在编辑室的中央的地上,浑身颤抖。

几个同事,两个小年轻的助手,还有部门主任,都围将过来,“你病了,你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你已经出现了异常。”他们关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