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小人鱼的疯狂冒险(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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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莱茵河(上)

“难道是他?”,血一下涌上来。

小船近了,是个姑娘:头发在太阳下燃烧,像海底的红宝石珊瑚;醒目的绛红长裙,纯白短衫,绣花马甲。我的紧张已被喜悦取代:原来真实的美人儿,是比巫医搜集的雕像还美。她微笑,从船上轻轻跃下,朗朗地向我打招呼:“你可是挤奶女工?最近来了好几个呢!”本不知如何应对,干脆答道:“正是啊!”话出口才发现,巫医神通广大,竟让我张口就说德语。

“天气热起来了呢!走这么远的路,肯定渴了吧?”她快速从船上拿一个长形的南瓜递给我,“我叫米娜!”。泉水甘甜,我一气喝光,跟着她上了小船。

这是宗教战争之后,普鲁士崛起之前的日耳曼村庄,十七世纪的尾巴,神圣罗马帝国的黄昏。村庄生机勃勃的日常生活早已掩盖了三十年战争的痕迹。所到之处,男人们纷纷投来目光,小伙子吹起口哨。我感到窘迫,低下了头,米娜却睁大深褐色眼睛,骄傲迎接这些目光。村外空地上有人在搭柴火堆,“你来得真是时候,今晚有庆典,明天就是夏天了!”米娜兴高采烈地说。

五朔节原本是北方欧洲的传统异教节日,在基督教兴盛以前,也叫沃普尔吉斯之夜,为庆祝春末夏至,人们在四月最后一晚燃起大火跳舞,伴随巫术活动和戏剧表演;根据异教传说,恋人们在这一晚野外交合,可以让土地更丰饶。战争之后它成为一个低调的民间世俗节日,巫术和交合自然也是被严厉禁止的。

在她家吃冷冷的晚餐:味道刺激的奶酪和粗粝的黑面包,薄荷水。米娜家清贫,父母是农民,看上去十分谦恭谨慎,还有一大窝弟妹,嗷嗷待哺。家中陈设是标准基督徒的:除十字架和树叶环之外,多余的装饰没有,十分干净整洁。饭毕,米娜父母开始读经,孩子们乖乖坐在幽暗的烛光中喝着牛奶。米娜清洁了盘子,牵住我的手,偷偷溜了出去。

远远听见音乐,凉风吹在脸颊和裸露的手臂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鲁特琴声像碧草上滚动的透明露珠,笛声像微亮天幕上鸟儿的剪影,小提琴声像风中飞扬的裙裾,还有鼓点,像无时无刻的心跳!人类的寿命比我们短太多,所以他们才有这样热切的音乐!“村里的人都会乐器吗?”我问,“会一点,但这么好的演奏,肯定是请来的乐班!咦,他们难道没有去过你们村么?”“或许有,我没留意吧”我含糊着,生怕露馅。

男人们在火堆上烧烤野味,女人们头戴花环,穿最好的裙子围圈跳舞。金澄澄的啤酒原来是这样的:清冽的香味在嘴中爆开,凉凉地抵达身体深处,激起一丝微凉的兴奋,兴奋感渐渐累积成微醺,于是夜空蓝得更醇,篝火也跳得更艳,空气好美。舒服地盯着篝火出神,只见一簇火苗后面,米娜正大笑着抱着一个金发青年。他的轮廓,像小人鱼爱的王子。他坐到我身边,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我瞬间慌乱,仿佛要掉进他蓝眼睛的海洋。他身上的自信笃定,和米娜一模一样。我不敢看他。他叫米夏尔。

几杯酒后,他拥着米娜跳起舞来。他们跳得那样妙,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过去。我偷看停止舞蹈的姑娘,她们无限倾慕地看着米夏尔;有了酒胆的男人们,放肆地看着米娜。米娜笑着,旋转着,红色的头发和长裙挑破夜的暗,米夏尔冰蓝的眼睛里燃着红色的焰火。

这么快就爱上了米娜,米娜像一块刚出炉的蜂蜜樱桃派,吃下去是暖和甜香;这么快就爱上了米夏尔,可是米夏尔呢?我无法描述米夏尔给我的感觉……小提琴的高音颤抖着,一阵极强的甜蜜和忧伤,尖锐地划过心上,几乎将我击倒;我的身体仿佛是个空心容器,鼓胀又空茫,欢喜又不知所措。

他们跳过来拉我,我本能地跳起舞。人鱼儿的舞蹈赢得了热烈掌声,我毫不在意。那些小伙子抢着和我跳,我仍旧留意着他倆,眼前全是着了火的蓝冰。

第二天碰见米娜,她看我的神色,料我没睡好——习惯了柔软的水草,怎受得了粗糙的木板床?她邀我到家住。床被她特意垫得很软和,枕头散发着草药的清香和花瓣的甜味。“这样就舒服多了不是?不能好好睡觉怎么行?你怎么看都像有钱人家的女孩,我猜你也是!”她说了一半,自觉不恰当,停住。几十年前的战争使许多庄园荒芜,家族凋零。我在她眼中,大概就是一个落魄的后裔。她半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是普通的农家女,你看这村里,除了我们家,有谁是红头发的?”我们迷迷糊糊说着话,依偎着入睡。我闻到她身上淡淡奶香,那是介于少女和成熟女人之间的气息;她翻身时,柔软的发丝像水藻一样,不小心扫过我的鬓角。偶尔触碰到她的身体,柔软丰满,却不肉欲,有种纯白牛奶的无暇感。当时并不知,这种女子之间毫无嫉妒的,纯白的感情,在后来的“人生”中不会再出现。后来遇到的男人多自负,女人多狡黠。男人想成为最强大的雄性,女人想成为最诱人的雌性。人热爱征服和猎杀,却不懂像小动物一样依偎着入睡。

回想起米娜对我的好感,还因为我看上去和村里人那么不一样;我和她,都是异类。

米娜爱美,我们坐马车到镇上,买胭脂,小皮靴和颜色好的布匹——染料很贵,染色也不是易事。家里自然不会给她这些钱,她就靠搜集药草香料卖钱,有些植物自己采,有些靠在镇上和商人做交换。她常接生孩子——年轻女孩当接生婆是稀罕的,但她胸有成竹,十七岁到现在,两年了都没失过手。我敷衍了几天挤奶的工作,就跟着米娜做事。草药香料也是有灵魂的:甘菊消炎镇痛,薰衣草缓解头痛,茴香消除小孩胀气,鼠尾草治愈咽喉和肺,肉桂抵抗意志消沉,迷迭香百里香平复情绪,罗勒消食,薄荷提神,芹菜消肿……

米夏尔主要帮家里经营马具生意,闲时加入我们。面对他我依然是极羞怯,只乘他不注意,偷偷打量他;那双蓝眼睛冲我笑,我脸上就发烧,恨不得躲进自己的头发里去。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他看我的眼神,像春阳般暖和;看米娜,则像夏日一样火辣。少女和成熟女人之间,有道不可逾越的界限,那一边神秘又强大。我却没有勇气跨过。

至于要得到爱情的任务,我完全抛在脑后。反正还极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

花草气淡,果香弥漫。我们爬到树上吃果子,在河里划船,赤身游泳,躺在草垛上看星空。秋天时骑马,整个河谷都沐浴在辉煌的金色中。我不会骑,有时搂着她的小腰,像搂着一阵风;有时又贴着他背上,像贴着宇宙中最坚实的依靠。冬天来了也不怕,吃烤土豆和浓肉汤,听深锅里冒热气的汤汁咕嘟咕嘟,喝香料煮的红葡萄酒,酒光染上我们年轻的脸颊,暖香弥漫粗朴的房间。在雪中冰上嬉戏不觉冷,转眼又是一个春天。

作为长寿命的人鱼,未觉好时光过太快。

我十九岁了,米娜早过了二十岁,一天比一天艳丽;米夏尔脱掉了男孩的稚气,留了胡子;我呢,依然保留着少女清秀稚气的容貌。四年时间,对于人鱼,也就只一年左右。

一个法国亲戚敲响了米夏尔家的门,带来了大航海的故事,带走了米夏尔的心。“我就去一年,很快就回来!”,他安慰她;她不知畏惧的眼中,忽然有了阴影。我不再回避他们之间的亲昵,能多看米夏尔一眼就多看一眼。过去四年,我常在睡前幻想自己是米娜,他亲吻我,我埋进他胸膛,我们联结在一起……这些幻想在临别之际,变得异常激烈。米娜连续失眠,经常哭得双眼通红,小兽般的活泼不见踪影。志在四方的男子汉米夏尔,只能用坚毅的神色来掩盖离别的忧愁。

在一个雾气弥绕的清晨,他坐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