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小人鱼的疯狂冒险(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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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运河(上)

薇拉命我穿上一件半透明的纱裙,上面点缀着花朵和玻璃亮片。

“这件衬裙也太好看了!”我惊呼。

“傻瓜,你就穿这件去啊!你会让他们发疯的!你瞧瞧自己有多美!”她自己套上一件钻石纱裙。

我把纱裙脱下,礼貌地说:“薇拉夫人,我只是一个女助手,参加聚会不合适吧?”

“你可真是个不开窍的小姑娘,”薇拉佯怒,板起我的下巴,歪头笑着:“你以为我的地位和财富,是怎么得到的?靠我丈夫?那个吸鸦片的怂货?他除了有一个伯爵头衔,早就虚空了。这些风光,都是靠我自己!女人只要有漂亮和聪明,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你年华正好,为什么虚度青春,白白浪费了这张小脸?”她用力捏我的脸,我把头侧到一边。

嗯,人人都知道,薇拉夫人是威尼斯的克里奥派屈拉。

“我有阿佐就够了,”我回应。

“哈哈哈!我的痴情女!”她轻蔑地笑了,“看来阿佐真没把你调教好,十年前皮耶罗老爷可是把阿佐调教得很好的。当初你家阿佐被带到威尼斯来,可是赫赫有名的美少年啊,那叫一个水灵,哼哼。这个阿佐,现在倒出落成威尼斯的大情圣了!”我不想再听,跑了出去。

心烦意乱,沿着海边走。来到一个冷清的码头,一个白头发,伛偻瘦削的水手,正和另外几个喝着酒。我奇怪这么老的人竟还在海上讨生活,够可怜的,于是多看了两眼——看到那双眼睛。

血液瞬间停止流动。

那张脸上布满皱纹,比树皮还粗糙,胡子和衣衫都很邋遢:他在一堆年轻粗壮的水手中,显得那么苍老瘦弱;长年的水手生活,使他举止谈吐粗俗。可是那眼睛,我永生难忘的眼睛,散发着冰蓝的,悲伤的光。

我走向他。

他惊奇地看着我,喃喃自语。应该是德语,我却听不懂: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语言,原来已经永远地从我脑海里消失了。

他用生硬的意大利语说:“小姐,像,我,一位故人……为什么哭?”

我们之间,隔着语言,不知是难过还是庆幸——庆幸我不必解释,不必提米娜。人间的几十年,他一定很努力去忘记一切,才可以活下去。这种努力摧毁了他俊俏的容貌,摧垮了他硬朗的身板。

他掏出一个灰兮兮黏糊糊的手帕,为我擦泪,我的泪未尽,他即抱着我大哭起来。他的同伴们笑起来:“老家伙又发酒疯了哦!”

整个下午坐在海边,看对岸的丽都岛。我的脸放在他膝盖上,他轻轻抚摸我的脸,一言不发。海风很仁慈。

很晚了,他说:“谢谢,你,让我,回到了故乡。”

我用力握住那张可怕的脸,用意大利语回应:“米夏尔,我爱你。”

他惊骇,随即脸色恢复正常,大概猜到,我是看到他脖子上的项链了——它从前就在米娜细长的脖子上,上面的字我再熟悉不过:

米夏尔&米娜 永远

“姑娘,”他温柔地说,掏出一大枚金币给我,又在身上搜个不停,要把所有钱都塞到我手上,“别再做这个了!”他大概觉得钱太少,又几乎要哭出来。

我拼命摇头,向他解释:我并不是向水手兜售身体的雏妓。他听不懂。

他回到大海,我还在岸上。

走过一个个布满青苔的小桥,空气闷热潮湿,运河上阵阵腐臭传来?

我为什么会在威尼斯?为什么会掉进薇拉的臭水潭?

沙子热,很烫的脸似乎正被一双大手捧着,迫使自己快速睁眼。一双湛蓝的眼睛,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来,喝水!”

“小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米娜”我回答。

“你的白裙真美,可惜就是脏了。”他恭维道。

他背起我。我俯在他背上,感觉到肌理,想起了米夏尔。眼泪直直落下来,打湿了他的短衫。

“哟哟哟,我们都说,美人儿的泪是珍珠,千金难买的!”

他有耐心,不追问我。我洗了澡换过衣,他已把澄澄的橄榄油,纯白的乳酪,金黄的面包和鲜艳的葡萄酒摆在桌上。太饿:面包又松又脆,蘸橄榄油是珍馐佳肴;乳酪汁水丰富,清香有弹性;葡萄酒很醇厚。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饿,而这饿,也是作为人的快乐,和活下去的动力吧?

又感觉到了体温和心跳,人就这么奇怪么?你以为心已经死去了,但是某一天,某一刻,它又活了过来。

近乎失态地吃完,才有点尴尬地去看那双蓝眼睛——它们还是笑吟吟地看着我,蓝得像烈日下的地中海。

“好吃么?”他问。

“嗯,很美味呢!这个奶酪……”我试图扯点无关紧要的。和在莱茵河边一样,我张口就会他说的话。

“我们村产的的新鲜奶酪!我在外唯一想念的村里的东西。”他笑,露出耀眼的牙齿。

“哦,你平时不在家?”

“很少回来,我们是个大家族……”他耸耸肩,“我在威尼斯。很小就离开这里了。我的心太大,小地方不适合我啊!哈哈哈!”他总是那么快活,那么胜券在握,似乎“忧虑”和“自卑”这两个词,和他不会有任何关系。

我回想着米娜撒谎的样子,编了个故事:“我是个北方有钱人家的女儿,发生了海难,一家人随船沉了;我抱住一大根木头,被冲到这里来。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把自己的来头说响一点,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这是米娜教的。

“你在地中海的一个岛,不值一提。这些人总以为他们生活在天堂,其实什么世面都没见过!不会读也不会写,一辈子就在一个地方。”他不掩饰轻蔑。

“你还有可投靠的亲戚么?”

“也许有,但都是远亲了。”我答。

阿佐让我在他家先住下,他的家人热情好客,用一种激烈的方式说话,远远听着,充满了愉快的蛮横劲;须如此歌唱般吵架般表达的内容,无非是哪种菜式美味,谁家的女儿嫁了,谁家的老头死了,谁家又生了孩子。我很喜欢这个村子,喜欢人们脸上红扑扑的笑容,身上鲜艳的衣裳,喜欢桌上的面包和橄榄油,美丽的粗朴陶器,可爱的粉白房子。他们让我忘记莱茵河的冬天。

阿佐说话是另一种文雅的调子。他也不爱和家人相处,就带着我做各种事情:海上泛舟,玩乐器,讲地中海的传说。我最想学好小提琴和曼陀铃。在这样一个没有阴云和冰雨的地方,暖水减缓了痛楚,紫红花让我的眼眸又闪烁起来,过于白皙的皮肤,也被热情的阳光照成了小麦色。

一个早晨,阿佐让我躺在一艘小船上,鲜花和野草铺好的;又插几朵花到我头上,扔几朵到我裙上,目光炙烤着。他拿出一条白丝带,轻轻蒙上我的眼。一些轮廓和颜色朦朦亮着。

“紫红花衬你的白裙太美了!”他潺潺摇桨,欣赏他的作品。

“这里离塞壬唱歌的地方不远吧?塞壬(Siren),恶毒的女水妖,会飞的人鱼!”我忽然想起传说来。

他笑起来:“我倒不觉得塞壬恶毒,美和诱惑,在我看都不是罪。”

沿着海岸线行驶,我在晨光和花香中打盹。

迷糊中他说:“现在千万别坐起来!”,就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把船摇进一个很窄的洞里。

豁然开朗,我最熟悉的颜色包裹着我们。

他解开白丝带,便见四周玄妙的蓝色,幽幽地发光,透亮的水把光折射到四周岩壁上。我像置身于一颗巨大的蓝宝石之上。

“美么?”他魅惑地笑,灼灼地看我,好像我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嗯。”我点点头,他不知道的是,我十五岁前在海里,常常见到这样的美景。

无法抵御的是他的歌声,那种深情的,充满热望的嗓音,海里的男孩子没有的声音。

一曲唱罢,他的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轻轻推近他,眼睛捕获我,低语道:“你太美了,我爱上你了,你若能爱我,我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不作答,却没有拒绝他的吻。我们的舌头交缠,他的手像流水一样摆动着,使我陷入迷狂,我害怕预感中的事,也期待这件事。

他忽然停下:“要涨潮了,我们得快点走!”

一路眩晕,感觉自己像只微微张开的蚌壳。他不疾不徐地划桨。

之后他未有放肆言行,反倒令我更不安。在奇怪的焦灼中过了几日,婚礼开始了。夕阳下海风轻柔,美味的食物让我放松许多:光亮润滑的腌橄榄,绯红的腌生肉,艳色的番茄干,形状可爱的鲜乳酪和干酪,缤纷的沙拉,柠檬和辣椒相得益彰,大蒜蛋黄酱辛辣可口……它们在粗朴的花布上排出好看图案。新郎新娘亲昵地跳舞,像幸福版的米娜和米歇尔。

村民自酿的白葡萄酒,很清淡,我一直喝一直笑。阿佐寡言少语,安静地在一旁演奏乐器,偶尔向我微笑示意。夜幕有种丝绒的质地了,连绵的烛光摇曳了,他才起身,拉起我,缓缓旋转。他舞姿优雅,村里的男人都不会跳,乐班也改了音乐,由活泼简单的小调,变成一支缓慢抒情的夜曲……

表兄婚礼后的第三天,阿佐带上我去了威尼斯。

夕阳西下的威尼斯共和国,人们欢声笑语,熙来攘往,不知道几十年后,拿破仑的军队就会结束所有奢靡浮华,这座璀璨的水城,会慢慢下沉,被人遗弃。

“宝贝儿,这就是最伟大的城市威尼斯!这里有最高贵的人和顶级的艺术!有全世界的好东西!你看这些精致的楼房!”贡多拉上,他意气风发,像个王者。

我终于有了个家:一间宽敞舒适的套房,推开窗可以见到运河,小桥和树。

我惊讶起阿佐的职业,而这个问题,或许我到最后都没能全然知晓。

他并不是贵族,却认识许多上流社会的人。

一艘精致的贡多拉驶来,一美艳熟妇,被繁花般的少女簇拥着,向我们招手。

不喜欢威尼斯的女人,她们脸上的脂粉太厚了,像永远戴着层面具;可她们还嫌不够,要带上镶金镶钻的面具。当你看到无数个面具时,会感觉这是座鬼魅之城。

“这是××××伯爵夫人。”阿佐说了个我记不住的长名字。

“叫我薇拉夫人就可以了。”她十分热情地冲我笑,我却不感到亲近。

“这是我的小女孩。”他介绍我。

“小女孩”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我,他为什么不说“妻子”或“爱人”?

“你的小女孩很美啊。”薇拉不紧不慢地打量我。

虽然我不喜欢薇拉,但阿佐坚持我必须有工作,见世面。我便协助薇拉做服装设计——她的爱好之一。她常宣称,自己是这座城潮流的引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