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别了米夏尔,失魂落魄回到家。
阿佐捧着我的脸嬉笑:“哟哟哟,小美人儿,这是怎么了?小脸绷得这样紧?”
“为什么不告诉我皮耶罗老爷的事?他怎么可以那样对一个孩子?这个魔鬼!他应该下地狱!”我咒骂,心里有满满的,需要发泄的愤恨。
原来人类的强烈愤怒,通常是用来掩饰伤心的:为了不让被命运碾过的滋味蔓延,不让无助的泪水滑落,就要拼命燃烧愤怒——人在愤怒时,至少还是有力气的,至少是抗争的姿态。
“嘘,可别这么说他。”阿佐微微笑,“因为他,我才学习了读写,艺术,政治和经商,见识了全世界的珍宝和最厉害的人物。若没有他,我的才能只能埋没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岛上。他只不过把我带到了,属于我的舞台上。”
阿佐在威尼斯的确神通广大,上至权贵,下至走卒,他都吃得开。在有头脸的人口中,他是个“朋友”;在姑娘们口中,他是个“情圣”。
我佯装不知他是“情圣”。
他若夜不归宿,我就告诉自己,他就是在和人谈生意。熬过一晚,第二****自会带着各式花束,笑吟吟地来抱我,给我最大的热情,就像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后来常听人说:“女人好容易被花言巧语骗啊”。我想纠正这句话:这并不是因为女人蠢,而是,当一个女人决定了要自欺欺人,她就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相信他很爱我,就像我爱他。
有天,在窄巷,他搂着一个丰满娇妍的姑娘迎面而来。姑娘傲慢地看我,冲他笑说:“这就是你的小女孩?”
“小女孩”这三个字激怒了我,我给了阿佐一巴掌。那姑便娘跟着狠狠抽我一巴掌:“你凭什么打我的阿佐?”
“你的阿佐?!”,我欲扑打她,阿佐扛我在肩上,回了家。
“为什么要这样”,我红着眼。
“我有魅力,不是我的错;姑娘们爱我,也不是我的错。你是喜欢一个姑娘们避之不及的糟老头呢?还是喜欢人见人爱的翩翩男子呢?男人嘛,逢场作戏都是难免的。你太认真啦!那个姑娘不过是我一个朋友。米娜,你要学会直面事实,男人皆好色,我不过比其他人更诚实更坦白罢了!我一向欣赏美女,也不打算否认这点。乡下修道院倒是有一堆不准看女人的处男,你想去做修女么?”
我哽咽无语。
他终于向我摊牌:“米娜,和我在一起是你自己选的,我并没有强迫你跟我来,现在更不会强迫你留下。你想走,随时都可以!”
我被他的冷静撕裂,尖叫着砸着各种东西。
他不为所动,从容看我:“你可以发泄,可以喊叫,但是离开或留下,你自己选择;我就是这样的男人,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你自己考虑。我讨厌说废话,我说完了。”
我砸烂了整个房间,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阿佐坐在一张软椅上,不动声色地喝威士忌。
“我喜欢智慧可爱,优雅轻盈的女人。”阿佐叹口气,“可是你去镜子前看看自己吧,一点也不可爱。”
镜子里的我,的确是令人生厌的:五官扭曲变形,惨白脸上有几道红,头发邋遢凌乱,一道道泪痕和鼻涕印子,还有一些不知道怎么弄的伤口。这张好陌生的脸,又丑又蠢,我大惊出逃。
四处笙歌笑语,觥筹交错;佳肴的香气,上好的酒香和各种花香让空气格外诱人。闪亮夜色中,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走过一座座桥,一条条小巷,绕过一条条倒影着灯光的运河,不知该往何处去。
想着和阿佐的初夜,切肤的痛与欢愉,血肉相连的归属感;想起蓝色洞穴里的迷狂波浪;想起南部耀眼的阳光和紫红花……
米娜的笑容浮现在眼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是么?”
心咚咚直跳,仔细辨认回家的路。我一定是陆地上最不争气的女人:只想回到家,扑进他怀里,告诉他:“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的那些女人,不在乎自尊心,只要在你身边就可以了!”
只要感觉到他潮湿的呼吸和肌理的温暖,心里便只有狂热的依恋。我们如胶似漆,和好如初。
阿佐不让我过问他的生意,只教我花心思跟着薇拉学东西。
某天,毫无预兆地,他告诉我,他破产了,可能要入狱,逃跑会被追杀。
“薇拉夫人能帮你么?”我压抑着对薇拉的反感。
“可以,但她有个条件……我是不能接受的。”他凄惶地凝视我,眼睛深深的。
我的心一紧。
一个平日意气风发,如鱼得水的人,突然露出可怜相,很让人心疼。
他不肯讲,我追问好多遍。
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薇拉说,嗯,她肯帮我还掉所有债,前提是你加入她的聚会。”
我是他唯一的拯救:只要我的阿佐能平安,有什么不能做呢?
枝形水晶吊灯上燃烧着无数蜡烛,蕾丝图案的蛋糕层层叠叠,名贵艺术品充斥大厅,美酒喷泉流泻不止。新鲜的女孩子们,在透明纱衣中脆薄如蝴蝶标本,吸纳贪婪目光。她们有的戴着面具,有的没有;男人们倒是衣冠楚楚,举止优雅,眼睛却一刻不闲着。
我是个不错的诱饵,许多鱼儿上了钩。很快发现,和男人做“聪明优雅的谈话”,并非难事。只要记忆力够强,一人说的信息可以贩给下一个。当然,男人谈话中有一半时间是在浮夸吹嘘——他们更在乎的,是谈话中良好的自我感觉。要迎合他们浮夸的自尊,实在易如反掌。
一晚晚,大厅的人渐少,楼上走廊后房间门一扇扇合上。留在大厅的除了仆人,通常是我和薇拉。一晚晚,她看我的神情从不满,变为财主见到金子的喜悦。
“小女孩,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薇拉冲我笑嘻嘻,“本来讨厌你,来了这里还装什么处女,可没想到男人们还挺吃这套的,你越冷淡,他们越疯狂。他们给你取了个名字:‘薇拉之夜的冰女郎’,说你最是有趣,又拒人千里之外,水火不侵,真是稀有的上等货色。还打赌谁可以第一个得到你。你可出名了,我都嫉妒哟!”她媚笑,咧着血红丰满的唇。
“是么?”我瘫软在红丝绒沙发上,繁重的头饰滑下,打在鼻梁上;若不是涂了厚脂粉,脸色一定可怕。薇拉戳了蛋糕上的奶油,往我脸上涂,深红指甲刺疼了脸。
“别碰我!”我叫起来。
这段日子和阿佐很甜蜜,薇拉也允许我深夜回到他身边。我们计划要个孩子,于是煎熬也有了意义和盼头。
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
阿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面前红男绿女摇晃不止,弄得我很晕乏,就摇摇晃晃来到花园,静谧无人深处。
一面花墙背后,两个面具在窃窃私欲。
听仔细了,不由心惊:是阿佐和薇拉的声音。
“你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哪里好了,还是你调教得好?惹这么多人为她抬价,我都吃醋了。”她尖声娇嗔道。
“那自然是你调教的好,她原来傻傻的,什么都不懂,我教什么她都不开窍,还是你厉害!”他恭维。
“和你正经说件事儿,罗西大人,他出的价比谁都高!高出许多倍!我们应了他,你的生意不是又可东山再起!这回肯定能做更大的买卖,以你的资质和我的人脉,绝对能赚大钱。到时候啊,你不光是情圣,还是首富吧?”她引诱他。
“罗西大人?那个很老的……”
“嘘!”她打断他,“年纪是大点,但他是上流社会的绅士啊,米娜这个傻妞,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步登天了;看她这副寒碜样,“有钱人家出身”绝对是骗你的。你不是一直希望小女孩多见见世面么?她跟了罗西,可要见大世面了,金山银山都是她的!这也是为她好不是?”她要掐灭他最后一点犹疑。
“那倒是,我不过是个威尼斯的浪子罢了!”他得意地笑,“让我阿佐不追逐女人,好比让我不追逐生命啊!情圣一直想重回江湖的!”
一把尖刀直直插进心里。什么都完了,我对自己说。
原来爱可比死更冷,它摧毁你身为人的所有自尊和自信,只留给你无尽的虚空和不透光的黑。
“可不是,她有个好归宿,你也自由了。”她尖声笑。
接着是咬耳朵声和接吻声,衣裙的窸窸窣窣,一两声轻佻的笑。
我掏出藏在短靴里的匕首,轻盈地绕到他们身后,对准阿佐的脖子刺下,拔出,他无声无息地倒下;另一刀插进薇拉的胸膛,她惨叫了一声。
我好好瞧着阿佐的脸,这张我曾经为之痴狂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然后我扔掉匕首,跳进花园后的运河。
灯影迷离斑斓,我成了威尼斯运河中的一滴复仇之血,不苦涩,是甜腥。
塞壬的歌声,比罗蕾莱的更尖细呢,像把锋利又漂亮的小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