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十一点过后,良家少年都不会在外游荡的时间,我在下班后,拒绝了公司举办的所谓的“联谊会”,一个人来到了经常光顾的堂吉诃德酒吧,点了最爱的杰克丹尼,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喝着酒。慢慢的,头脑里面各种想法像沼地里的气泡不断冒出,破裂,什么也抓不住。酒吧里面驻唱的是一个西班牙的乐队,唱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主唱是个肥胖的女人,中气很足,三人的小乐队,另两个分别是吉他和键盘,不知为何我开始有点羡慕那聚光灯——这样说并不正确,整个酒吧除了乐队的地方基本都只有微弱的昏黄的光——下的那个女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唱一首只有自己知道其中味道的歌曲,给一群寂寞的夜归人。
酒吧中什么人都有。当我喝完第三杯的时候,脸开始有点发热,酒吧里面越来越吵。我是大约9点到的,那时候人还很少,只有两桌人,一桌在吹牛,还有一桌两个人似乎把这边当成餐厅了。到我喝完第三杯杰克丹尼的时候已经快要10点,正是酒吧的热闹时候,那一桌吃饭的两个人在半个小时之前就走了,现在来了一群应该是大学生,4个人,都是男生,坐在那边。那种纯粹的酒吧我不是很喜欢,而这种会有人坐在那边吃饭的酒吧,比较适合我,毕竟,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不起眼的喝酒而已,杰克丹尼的烟熏味让我着迷。
等我叫了第四杯的时候,我知道我有点开始进入状态了,我脱了外套,开始跟着乐队的节奏手脚一起打着拍子,身体不时左右摇晃着。忽然走过来一个大学生,手里拿着两瓶啤酒。
还没有等他开口,我就知道这个倒霉蛋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人喝酒啊?”他站在那边,在等待着我礼貌的请他坐下。
“坐下,别挡住我。”
“赏脸喝一杯吗?”他递过来一瓶打开的啤酒。
看来是个老手,我这样想着,现在的大学生夜生活真是丰富。“我不喝啤酒。”
“……可否让我买一杯酒给这位漂亮的却喝着闷酒的女士?”他伸起手,示意服务生过来。
“不了,我喝完这口就走了。”说着我拿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倒了,连着化的差不多的冰块,嚼了几口,一齐吞了下去。“说吧,你被惩罚做什么?”
“要你的电话号码。”他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报了给他,然后便穿起外套,准备离开。
“他们会打电话核实的。”他在我离开的时候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是真的。”
果然没有等我走出酒吧,就来了电话,我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应付了一翻就挂了电话,推门而出,一阵风朝着我的面颊吹来,初冬的气息。
在此之前,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现在也是。但是我突然看到了她,坐在和酒吧连着的小路的街角,低沉着脑袋,就那么坐着,来往的稀稀落落的行人仿佛都不存在。忽然之间,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
她坐在人行道旁,脑袋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着,并不是风的关系,今晚风很小,叶子都静悄悄的垂挂在枝头,或者安静躺在地面。
夜已经很深,玩累了的人们都匆匆回家,她坐在那边,一下子我成了一个他者,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她的时代,我说不上是什么时代,我离她就10米远,却似隔了好几个世界。她穿着破旧的棉大衣,就坐在那边。周围只剩为生活加班加点出租车的来往呼啸声。安静的像大雪过后的夜晚。
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开始很模糊,似从老旧留声机的唱针尖磨出的回音,后来愈发清晰,一层薄膜被那串铃声刺穿,已像夜空的明星那样可见,却依旧捕捉不住。周围的事物随着声音的清晰而逐渐明朗起来。她醒了。
周围的一切在铃声变清晰的那一刹,像一只被时间染红的柿子,整个带上了老照片的味道,我像一个异类站在之前某个年代的大街之上。小贩的叫卖声,川流的脚踏车清脆的铃声,空气中逐渐膨胀开一种异时代的热闹。
她缓缓的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然后向着街的一边望去,她在笑,眼中闪着光,在期待着什么。她是那样的美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肩,头上戴着一个蓝白格子的发箍,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眸子如同两颗黑宝石,能把一切光辉都掩盖却又折射着耀眼的光,还有那对被黑发半掩的耳朵,似两轮明月各垂左右。
那铃声越来越近,忽然,她向我走来,我感到很惊恐,但还是对她微笑着,我已经准备好打招呼,但是她径直走着,走到我身后,我很奇怪,背后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温柔。
我回过头去,是的,一个男子,二三十岁的样子,他在跟那个女人说着什么,两个人都微笑着,我想应该是令人快乐的事情,我说应该,那是因为我听不清楚她们在讲什么,但是我相信是什么快乐的事情,紧接着,女人就坐上了男人的自行车,那种凤凰牌的自行车,以前我爷爷也有一辆。他们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面,她搂着他的腰,依靠在他的背上,几缕长发随风波动,有说有笑的——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确定能感觉到。
我很奇怪,就在我转过身的一刹,忽然有一个红影从我眼前闪过,我一惊,往后一躲,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正想抱怨的时候,一抬头,忽然感觉有一滴水滴在我脸上,然后我看见,没错,我的确看见,是刚才那个女人,她在哭,捂着嘴,试图不让自己哭出声,我在想难道是因为我在的缘故,我刚想站起来安慰她,忽然从她来的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我想我在哪里听过,但是我记不起来。我模模糊糊听见他嚷着:“给我滚……”后面还有一些“孩子”什么的,我听不大清楚,这声音就像是从一台唱针都磨钝了的老唱片机里面传出来的,夹杂着许多“兹兹”声。我循声望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我好像认得,不,我的确认得,是刚才和那女人一起骑车走的男人,他已容颜不再,一双看不透的眼睛,仿佛后面藏着许多故事,而我转回头看那个女人,她依旧哭着,眼泪不停地流着,努力地捂着嘴,“呜呜”的像一只受伤的猫,男人还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但从女人的反应看,应该是什么难听的话,因为女人忽然转过身,眼神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奔溃,那一刻,我确实听见有东西碎了,那种清脆的声音,好熟悉。然后女人呆呆地,直直地看着男人,拼命的吼着什么,她张大着嘴巴,蜷缩着身子,拼命地甩着头,在吼着什么,我听不清楚。然后女人转身跑开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回头,男人也离开了,淡淡的背影,消失在街的另一头。
我很奇怪,我想追上去问那个女人,是否我能帮她什么,但是我一回头,忽然发现,那个女人又坐在了街角,她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个点,一直盯着,像死了一样。
起初走过的人们还会去碰碰她,问她有没有事,要不要帮助,但是她就是不动,大家都很好奇,很多人围着她,他们闹哄哄地在讨论着什么,但是一会就散了,然后又只有那个女人,一人呆呆的坐在那边,盯着地面。偶尔有路过的人,向她扔去几个硬币,或者放点食物在她身边,但是她也不理会,仍旧那么呆呆地盯着地面。
我观察了很久,我觉得她需要帮助,但是我也许帮不了她什么,或许她根本不会理我,但是我还是想上前问问她。于是我准备向她走去。就在我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眼前的世界,忽然像翻书一样被翻了一页,这很奇特,我不知道能否让你明白,想象眼前的景物是一副图片,而在我跨一步的时候这幅图片被某只巨大的手瞬间抽走了,然后后面的图片又显示了出来,就像翻书一样,更奇怪的是,我又回到了原点。
新画面中,女人还是没有变,但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我又迈出一步,又翻过一页,女人的头发开始变的凌乱不堪,纠结在一起,衣服也出现了破洞,周围走过的人们仿佛看不见她一样,她跟前的硬币越来越少,身旁也没有食物,我很担心,因为地上的落叶越积越多,寒冬就要来了。我加快步子想冲过去,但是又像刚才一样,只是翻得更快了,一切都动了起来,人来人往,好像没有人注意她,我越来越着急,开始跑了起来,我看见女人渐渐变老,头上出现了白发,脸颊也开始凹陷下垂,皱纹爬满了她的脸,手臂,她眯着眼睛,背略弯,盯着地上,我不清楚她是否醒着。我看见春夏秋冬不断地轮替着,行人来来往往,女人就坐在那里,不曾移动,我停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我以为画面会停住,但是它依旧不断翻新着,越来越快。忽然,一片叶子从我眼前落下,遮住了我的视线,一片漆黑,只有一秒的时间。
一辆出租车呼啸而来。刺耳的声音像要把夜划破。
我看见,女人坐在街角,夜很安静,画面停止了。我小心翼翼地迈出脚,第一步,画面没有动,然后我依旧小心的迈出第二步,画面依旧,然后我才放心慢慢向她走去,我轻悄悄的,生怕吵醒她,然后在她面前放下一点什么,我不清楚是什么,我从口袋里面随意掏的,我很紧张,生怕她醒来,然后好奇地看着我,虽然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但是我很害怕。因为我的脑中还有她转身大吼那一瞬间的画面,她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在奔溃,我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很迅速的放下那个东西,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走了。
我不知道明天她是否依旧坐在那边,我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出租车上放着罗大佑的《滚滚红尘》——“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