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各色(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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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监狱监管人——巴西篇

Miguel Pereira的人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疯子,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好像就这么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地变疯了,他的家人丝毫也不隐瞒D是个疯子的事实,这闭塞而又平淡的小镇,没有什么事值得称得上是秘密,而所谓的秘密通常也不会在一个人的嘴里停留多久。当所有人都不在议论D的种种行径的时候,他已经疯了有二十年了,家里的老帮佣都记不起主人家的儿子曾经是这座小镇的骄傲,好似D从生下来就是个疯子、好似这种疯病他理所应当去承受。

没错,疯病,是病!虽不比那致命的癌症,却让人讳莫如深,连提都不敢提,从娘胎里带着像恶魔一样的基因藏在身体里,说爆发就爆发。

老帮佣没有什么文化,二十年前还没有精神病这么一说,她单纯地坚信着D的病像感冒一样,指不定星期一早上起来,D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纸,抬头唤她:“Empregada,我想喝你煮的咖啡!”

可现在,她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Miguel Pereira现在也不过两万人口,虽然已经有了直达的巴士到里约,可去趟Petrópolis还要倒两趟公车才能到。她可以闭着眼从D家山顶的房子走回自己的小吃店,可却始终没有提起勇气坐车去里约,看看那出名的基督山。

D小时候总喊着要去看看Pedro二世的皇宫,家里的先生提起D的聪明和伶俐,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这几年她喜欢去Petrópolis采买衣服,路过Pedro皇宫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忆起D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嘴里吵嚷着“圣安东尼日要去Petrópolis喽!圣安东尼日要去Petrópolis喽!”

老帮佣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径自走向厨房。

“厨房的电源都被他毁得差不多了,这个家基本上只有两个电源可以用,其他的电线都被他扯出来了,你记得每次睡觉前要检查一下。”她的身子侧对着我,我隐约可以看到角落里颤颤悠悠挂着的一节开关,开关下面的插座连着冰箱,我从未见过如此瘆人的冰箱,就好像从恐怖片里出来的道具,表明坑坑洼洼,虽然通体洁白,可漆皮却明显是后面刷上去的,冰箱把手几乎如同火山灰一般,凹凸不平地贴在门边,隐约能看出一个形状。

我无法将自己的视线移开,老帮佣转头瞥了一眼正在发呆的我,见怪不怪地道:

“被他一把火烧得,没坏,我就重新自己刷了漆上去。”

天啊!我的脑海里除了一个感叹号,再无他想。

三室一厅的房子,几分钟就转完了,D的情况也被老帮佣介绍的差不多了,我心底的疑问没有减少,反而越发沉重,看了看窗外一览无余的山景,似乎将整个小镇都放进了这窗口,里面附加的铁栏杆将这秀美的景色切割得四四方方。

“Miko没有出生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在这里继续照顾他,但现在……唉!怕是我要死在他前头了……”Miko是她的孙子,天生兔唇,老帮佣有两个女儿,一个亲生一个寄养,早年间没条件供女儿们读书,现在大女儿结婚了,前几年努力工作攒下来的钱加上不多不少的奖学金,终于圆了大学梦,可惜家里为了给Miko治病,又变得一贫如洗,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穷人的筋骨也比别人硬,反正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我女儿爱读书,将来早晚可以读出来的。”老帮佣是标准的巴西人的性格,天生带着一丝乐观,又或者说只有乐观的人才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安然无忧地生存,就像巴西老话说的:“哭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那就笑吧!”

是啊,养一个也是养,两个也不见得消耗多少粮食,她年轻的时候不也一个人拉扯大了两个女儿,现在还要继续供养孙子。老帮佣的那个养女,高中毕业时生下了一个私生子,产后不过两三个月,便甩手将孩子丢给老帮佣不管了,连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帮佣从不提起小女儿,更不会在孙子面前说他母亲的坏话。我能对这件事情有所耳闻,也多亏了镇子里好事儿的村民,自告奋勇地跟我介绍有关D家的八卦。

说来也巧,第二天一早,我约好了老帮佣拿钥匙,碰巧遇上她另外一个孙子——那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也许是这家的氛围使然,又或者受老帮佣的影响,虽无血缘关系,他却比Miko更粘姥姥,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帮佣,小大人一般地帮我整理行李、帮他的姥姥洗碗收拾桌子。虽然个性早熟又懂事,可他的脸上并没有印上一丝阴影,笑容也是腼腆而灿烂,或许,小孩子的天性终究占了上风。幸,又不幸。

“我没有多大的追求,就希望一家人平安,衣食无忧就行。”她望着这个拿着擦碗布仔细擦着盘子的孙子,又转头瞧瞧睡在婴儿床里的另一个,突然严肃地将身子冲向我站着。

“可我还是自私的,我一辈子吃苦不怕,虽然这把年纪了,但拉扯两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我现在真的害怕……害怕哪天他一发疯,拉我同归于尽。”她若没了,这两个孩子的未来也就没了。她怕的,并不是D,也不是死亡,而是一个家庭的责任。

“D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她儿子。”俗套的剧情、不变的却是现实生活里的艰辛。这年头,一句承诺值几钱?天大的诺言都能恬不知耻地应承下,可偏偏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让人生出些朴素的真诚来,不由得人不信。几十年如一日对D一家人的打理照料,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说到做到的。

从离开里约出发来见D之前,我还不曾对自己的品性有过如此大的质疑,但现在,我却要伴随着心底的打鼓声、屏着气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先生去世的时候,我居然松了口气。反正自从夫人去世以后,他就将D看作是陌生人了……”

可又有谁会将自己的全部遗产留给一个陌生人呢?还是一个疯了的陌生人。

我心里堵得喘不过气,一口气没上来,呛得自己咳嗽了两声,结果却不小心将Miko吵醒了,婴孩的哭声一下子响透整个房间,我更是烦躁地想撞墙。老帮佣急忙将手里的钥匙往桌子上一放,小跑着就去抱孙子。我一直觉得哭闹的婴孩就和小魔鬼没什么区别,智力还没发育、又不会表达,皱皱巴巴的五官缩在一起,丑死了。老帮佣一抱,我才第一次看清Miko的样子,那裂开的唇瓣在小小鼻尖下显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哭急了还是热到了,我似乎能感觉到他体温的升高。针尖儿般刺到我心里的不是那兔唇,而是Miko瞪大眼睛哭泣的样子,不再是为了哭而哭的小恶魔,他似乎知道只有鼓起勇气睁大眼睛,才能让旁人看到他眼角的泪珠,这般哭泣的样子让我一下子酸了心,不可轻闻地暗自叹了口气。

既然钥匙拿到了,我也该走了。

“等等!律师小姐!”急促地喊声打断了我正要离开的脚步。

“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落下了这个!”扬了扬她从桌台上拾起的白色信封。

“那是给你的最后一笔工资……还有额外的一笔奖金,你就当做是D家对你几十年照顾的感谢吧。”我头也不回地往院儿外走。

“这实在是太多了!律师小姐!律师小姐!”

她自始至终称呼我律师小姐,尽管我的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姓名,就好比巴西人一直保留着一个习惯,在家里仆人的名字前加上一个Empregada。性别、种族、肤色,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财富,金钱在这里可以买到房子、地位、还有尊严。

“这是按照法律D家应该付给你的,你不用推脱,带Miko去做手术吧。”我随口扯出一些法律相关的词藻,她脸上写着的惶恐立即打消了七分,还有三分则掺杂着对于突如其来的幸福的不可置信。

老帮佣的院子里养了两只似流浪狗似宠物的小狗,脏兮兮地,眼睛却不像这个小镇其他的流浪狗一般眼神赤红,依然水灵灵的地瞪着陌生人。从来没有一刻会安生下来,可哪怕大门敞开也绝不会踏出铁门一步。我走的时候,它们在我脚边嗅了嗅,然后转头便冲着主人讨好地“嗷嗷”了两声。

连狗都看出我的冷酷无情了吗?

“喂您好,请问是圣佛兰斯科护理中心吗?我想找Azevado医生,我之前曾打电话进行入住预约……”

“D,你好,我是医生Azevado,以后将由我负责你在这里的生活。”

D连头也不抬,只是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盯着地面上的某一个点发呆,准确来讲,我并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发呆,还是在他的脑海里策划着下一次出人意料的“袭击”。

“你好,Azevado医生,我们终于见面了……”

“请放心,我们这里有最先进的看护系统……”真是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最先进的吗?在Miguel Pereira?

“还有24小时的保安值班,保证D不会在这里有任何意外……”意外是不会对D造成任何影响的,怕就怕他才是意外的制造者,不过医生的话倒是能让我对D在这里的确定性增加了几分。

“而且我们可以按月收款,不需要付住宿押金……”恩,这点才是我选择这家护理中心的原因,便宜且方便,住在这牢笼一般的房间,永远不必担心他会逃走或是变得暴力。作为疯子,最可悲的是没有人能理解他们的世界,且还要一辈子被人当做怪物一样对待。

我只是感叹,并没有想要因此而改变想法。奇怪的是,自从踏出老帮佣家门口的那一刻起,藏在我心底那“咚咚”作响的愧疚和刺痛感便消失了。我——依然是原本的那个自己。

“就这样吧!你介绍的我之前都已经了解过了,我很满意。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天就能帮D做入住手续。”

“当然!当然!”他似乎十分意外,一瞬间的惊讶过后便是热烈的接应。

接下来的手续办得自然顺利。

就这样,Miguel Pereira最出名的人——D,从此在这个山间小屋消失了,邻居们只窥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门前两天,第三天便消失了。

我将老帮佣留给我的D家的钥匙藏在了门口台阶下的一块泥土里,上面盖了一块白色又普通的石头。既然这家最后的成员已经被我送走,这近乎废墟一般的房子相比也不会有多大价值了,我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这一家人的生活,以法律的名义,继承了属于D的所有财产。

离开护理中心的最后一刻,我曾蹲下身来,单膝跪在了石板地上,平视着D的双眸。

“你的母亲将照顾你的责任交给了Empregada,她又将这个接力棒递给了我,现在,我要放弃你了,我不能照顾你,你明白吗?”我没有指望他能回答我、点点头,这不现实,就好比所有人对他康复的期待,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偏偏老天似乎有意让我与D最后接触的时光无限延长,我竟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泛出的泪花。

“我怕我会死在你前面……你明白吗……D?”似自言自语,似在轻声地说服他,难不成我也疯了?

“Ciao… Miguel Pereira, Ciao… D.”

我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不属于正直到愚蠢的一类,也从未如此坦然地面对这群深陷生活的困境的人们,就好比很多年前我便已经习惯于在灰色的地界里打抱不平,称不上是坦荡,却也做到了在最坏的情况里出最好的结果。从里约奔波而来,我做了一个再现实不过的选择题,或许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吞了D的遗产,辞退了老帮佣,但淳朴如此的老帮佣又何尝不明白,D的生活已不是任何人能拯救的。D的父亲曾在遗嘱中注明,任何一名对D进行监管的人都可持有支配、管理、运营这份财富的权利,我不曾投机取巧,却从了解D的生活的第一刻起便打定了主意。D的父亲作为在里约打拼多年的律师,也曾是我过去读书时学校里的讲师。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会在这里,亲手送走他的儿子。

“你为何就发疯了呢?”我默默地发问、默默地将心底的酸涩藏起来。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上法庭做抗辩的情境,为何……再清晰明了的事实也经不起推敲?为何……再义正言辞的陈述也抵挡不了巧舌如簧的辩论?对于错、幸与不幸,实在是难分辨的开。

D是个疯子,而我,将这个疯子送入了毫无生气的护理中心,除了老帮佣,似乎所有希望他能够痊愈恢复正常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监狱,一座城的监狱,哪怕此时只有你一个人呆在拴着铁栏杆的房间里暴跳如雷,也好过藏在市区里独自痛饮。D,你一个人的监禁成全了所有人的自由。

他可以想烧哪里就烧哪里,只因他疯了;他可以不吃不喝,只因他痛恨杀生;他可以这样轻易地原谅我的自私,只因他看到了我眼底一样的癫狂,同道中人,又岂会忽略我眼底的浑浊。

我是一个监管人,一个从不吃药的患者,此刻,却如此坦荡地结束另一个人的生活,只因这个世界判他“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