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如此生活三十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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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灼热的空气突然败走麦城,吧嗒吧嗒的下起雨来,或许是对学生们三年寒窗苦的一点恩赐,不过教室屋顶的吊扇好像在一边计算电离平衡一边运转,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同学们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哪怕明知自己可能考砸了如鲠在喉却还是能笑出来,因为起码不用再特么披星戴月回家拿着《优化设计》做题了。

老师发下来的标准答案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因为光张小程知道的,就有三个人冒着雨正在校园各处和自己喜欢了三年的心上人表白,还有四个哥们和他说咱们一会去喝酒吧,高考前三天,他们在张小程家阁楼里终于把这几年写的歌全都用复读机录在一盘英语听力磁带里,然后一人又翻录了一份,所以乐队可以正式宣布解散了。还有一哥们找到张小程说要约架,号称咱们班吃完散伙饭完事你别走,张小程笑着说:好。散伙饭那天基本是这群熊孩子第一次喝这么多酒,那哥们直接拎着酒瓶子东倒西歪踉跄过来,张小程刚准备活动一下手指关节,被他一把搂住肩膀,说:刘涓不会喜欢你的!你死了这份心吧!张小程一把推开他,“你丫****吧?”扭头就走了。

没错,那时候张小程还真对刘涓一点心思没动过,因为这三年就喜欢他前排的那个姑娘,然后被隔壁班一个酷爱文学的姑娘喜欢着,再没别的“绯闻”。但是最后螳螂没有捕到蝉,黄雀也没有吃到螳螂。刘涓在他眼里就是个假小子,常年穿着肥大的牛仔裤,留着利落的短发,三年里他们唯一的一次正式的单独接触,就是高三一次晚自习。张小程发现刘涓偷偷戴着一个耳机,“你听啥呢?”刘涓并不理会,直接拿掉一个耳塞递给他,他戴上之后听到一个男声: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这人叫啥?还挺好听!”“朴树。”“借我听听呗?”“下课拿走。”就这么几句话,张小程下课后把那盘《我去2000年》带回了家,再没有别的。

张小程属于什么都喜好,又什么都没长性的人。练了一礼拜吉他就学会了Am和G俩和弦,就靠着能写点穷酸的小歌词儿,他们乐队就稀里糊涂地诞生了。在全班公演的时候,每次都是两首歌,一首是NIRVANA最后一场不插电的《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一首就是他写的《雨季黄昏》。后来因为乐队成员基本都是酷爱学习家境一般的孩子,一直买不起电吉他,于是学校艺术节的时候就只能站在台下看着其他班的电声乐队唱花儿的《静止》,然后气人有笑人无的骂闲街。张小程那时候知道的摇滚乐,就只有崔健、魔岩三杰、beyond这几位,要说真正给他醍醐灌顶的开蒙导师,还得说是刘涓。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是每个中国学生最爽的一个假期,那时候高考还是三天,科目是3+X,报志愿都是估分报,基本到八月初就等着录取通知书或者忙着联系复读了。张小程有一天醒来睡的满身是汗,洗个澡刮完胡子正琢磨着今天去玩,突然看见写字台上有一盘磁带。卧槽!朴树的这盘带子还没还呢!急忙翻出了差点扔掉的同学录,找到刘涓那一页把电话拨了过去:“那谁,刘涓,我张小程,我发现朴树那盘带子还没还你,你在家嘛?要不我给你送过去吧!”“送你了呗!”“别啊,那叫什么事,反正我今天也没事。”“那行吧,你要骑车可特别远啊,要不坐512来吧,向阳楼站下车我接你。”“好嘞,一个小时后见。”要知道,从张小程家到向阳楼要穿越东西,就算是飞到城市的另一边,那也是飞得好远好远。

张小程带着耳机坐在公交车里,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不知不觉睡着了,到向阳楼的时候哈喇子都快晒干了。刘涓还是穿着那条肥硕的牛仔裤,“上楼待会呗,我那还有一堆带子呢。”“打扰叔叔阿姨不合适吧?”“没事,我爸上班去了。”张小程本来还想问那你妈呢?后来觉得那样太磨唧就跟着上去了。刘涓家的房子不大,很普通的一个两居室,她自己房间墙上贴着许多画报,不是许多女孩家里都会贴的张国荣、刘德华、郭富城,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带着圆框眼镜颇像胡适的一个长发老外。张杨的电影《昨天》里面,贾宏声老爹带着临摹的这个人的漫画像去王府井新华书店为儿子买甲壳虫乐队的磁带,老爷子说那个乐队的名字叫“打逼都斯”,画像中的人物就是约翰列侬。

“刘涓,你觉得我们乐队写的歌怎么样?”“还能更****一点吧,我想。”“操……”张小程有点不服气,让刘涓给他看看她的藏货,他还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在一间教室里生活了三年的不起眼的女生到底能有多牛逼,刘涓拉开床头的一个柜子,张小程当时就震惊了,里面足足有几百盘磁带,很多侧面都是英文,大部分都有一个裂缝儿,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打口儿”,还有几张零散的CD,要知道那时候的高中生有电脑的不多,更没几个玩的起发烧音响。刘涓说:“别傻看啊,我给你挑一张听听,肯定比朴树有意思。”她拿出一张CD,黑色背景上面有个四个肉色人脸的面具,CD机上显示的数字是5,“Mother, do you think they'll drop the bomb? Mother, do you think they'll like this song? Mother, do you think they'll try to break my balls? Ooooowaa Mother, should I build a wall?”张小程故作镇定,欣赏着吉他和手风琴的美妙旋律,心里估摸着这大概是首歌颂母亲的反战歌曲,就像当年听《加州旅店》觉得是讲述一场忧伤的公路艳遇一样忧伤。刘涓突然说:“我跟我妈关系不好,我就不明白我不爱穿裙子怎么就不行了?我喜欢摇滚不爱听流行歌怎么就不是女孩子了?我想去外地上大学怎么就不好找工作了?”张小程当时特别想用歌里的一句词消除尴尬:Hush, my baby. Baby, don't you cry。但是那样逼格可能太高了。

这年的夏天张小程基本就熟悉了512的公交线路和刘涓家门口的各种好吃的,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听音乐,那时候的他们还都不会抽烟喝酒,刘涓帮张小程申请了人生中第一个电子邮箱,还注册了Chinaren校友录,偶尔还会一起牵着刘涓家的“怂包”下楼遛弯,然后买一份鱼香肉丝盖饭回去吃。开着空调看电影,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莎朗斯通的裸体,但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就突然在高潮时拿出被子下面的一把刀。可能是因为电影和音乐这些比酒精还醉人的精神药品,他们在一个温柔的下午笨拙的脱光了彼此的衣服,录音机里放着沈黎晖的声音:鲜花在空中散落没有声音,摩天楼阴影遮住我的空虚,抓住我,有一个洞,露出隐秘,被随风吹去……“怂包”愤怒的看着两个年轻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还以为张小程欺负她姐姐而狂吠,两个人慌手乱脚的忙活半天,正要越过疼痛边防线的时候,听到了拧钥匙的声音……

“这事你还记着呢?”“我特么能不记得嘛?要不是夏天,衣服比较好穿,咱俩就完了,搞不好我还得让你妈吓成阳痿!”“哈哈哈,为了当爱已成往事干一杯!”二锅头的浓烈划伤了喉咙,张小程才从漫长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隔壁一桌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褪去校服推杯换盏,调侃着他们中学时代的轶事,纷纷拿出手机合影留念然后发朋友圈。今天中午,张小程开车去参加高中毕业十周年聚会,张小程生来不爱交流,就看着同学们在桌上晒儿子、晒工资、晒情感。喝酒吹牛逼的聚会模式草草结束,刘涓却留了下来,她和张小程都心知肚明其实有很多话这么多年还没有说,于是自然而然的坐上了张小程的车。

张小程把车放回家,“我中午没打算喝酒,晚上我陪你喝点吧。”蒸腾的气体从火锅上面的小烟囱里蔓延开来,放下酒杯张小程问刘涓:“咱俩大一分手之后,你过得怎么样?”其实,刘涓后来的那些事,张小程多少知道点。暑假过后,刘涓去沈阳读书,两个人用202电话卡和书信坚持了半年的异地恋生活,最终在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分手。之后刘涓交了一个东北男朋友,嗜酒如命,最操蛋的是喝完酒总打刘涓,一想到这个张小程总不自觉的攥紧拳头,要是现在这哥们在他眼前,怎么着也得跟他来一架。“再后来呢?”“再后来我就换了一个男朋友啊,一个做生意的,对我很好,就是总喜欢拈花惹草”刘涓狠狠嘬了一口烟,“他总说他改,结果有一次我去他公司发现他和一个女的正在办公室里面做爱。”“操……”“嗯,他办公室窗外有个外跨楼梯,当时是晚上,我就坐在楼梯的扶手上,头靠着墙,点上一颗烟看现场直播,他们竟然忘记拉窗帘了。”“……不难过么?”“难过啊,可是难过没用啊!你心里喜欢他,就会迁就他、忍让他,但是他改不了。”刘涓大学毕业就去了北京,信誓旦旦说要跟着张杨学电影制作,结果稀里糊涂在宋庄租了一个地下室,和一个乐手同居了一年,学会了******,戒掉了眼泪。

从火锅店的烟雾弥漫中逃离出来,张小程为刘涓栏了一辆出租车,给司机撂下30块钱说:“师傅,受累把她送到向阳楼,一定送到小区里面,那边晚上黑。”坐在后排的刘涓隔着模糊的车窗眼神有些迷离的望着张小程,张小程礼貌的挥挥手说再见。

回到家,张小程躺在床上,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张小程点了一颗烟,坐起来对着窗子望着向阳楼的方向,在对话框里写下: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