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如此生活三十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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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色旗袍和寂寞月光

张倾城头戴着高帽子,被红卫兵五花大绑游街批斗的时候,突然抬头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但那样美的轮廓是再褴褛的衣衫也挡不住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苏筱玫。她,不是应该去了钱塘吗?

1945年的十月,南方的路面阴冷潮湿,踩在上面总会有寂寞的摩擦声。张倾城从黄包车下来,给了老王一块银元,老王熟悉的憨笑里面挤满了沧桑的皱纹:“谢谢四少爷,您一直这么大方,祝您全家福禄寿喜大团圆!”张倾城说:“今天不用来接我了,还不知道几点完事,早点收车回去吧。”“好的好的。”老王坚实有力的脚步和着哈气,有节奏地消失在繁华落寞的街角。“哎呦!瞧瞧谁来了!快给四少爷宽宽大衣。”叶老板熟悉地招呼着这位几乎天天都要来的熟客,“最近听说军统风声很紧,蒋委员长和汪主席好像不太和啊。”张倾城看都没看他一眼,“你就只管做你的生意,这不歌舞升平得紧呢?”“哈是是是,我去给您把酒拿来。今晚上我们有个新伶子,歌唱得不错,一会您给捧捧?”张倾城挥挥手,示意叶老板下去。“得,四少爷您喝好玩好哈!”

从来都有留学东洋梦想的张倾城最终还是无奈接管了祖辈留下的基业,骨子里他对这些吹拉弹唱的艺术喜欢得很。喜乐汇有不错的西洋管弦乐团,偶尔还有英法翻译官过来客串。“天涯涯,海角,觅呀觅知音……”张倾城仿佛被电了一般,心想这不是《马路天使》里面的歌么?只是唱法和周旋大相径庭,有点高贵冷艳,他嘬了一口烟,这才抬头看见舞台中间的女子,五彩琉璃灯光洒在她身上有点格格不入,白色的旗袍侧面开气儿,可以看见她白皙纤细的腿,让张倾城疑惑的是她唱歌的时候竟然没有以往那些姑娘们熟练的讪笑。不对,她甚至都没有在笑,眉头紧锁眼神微微扬起犹如思考着过往。倾城四少爷在喜乐汇从来都是口碑极好的,一是君子翩翩,只管喝酒抽烟;二是瘦高肤白,摘下礼帽总会用梳子理一理那利落的二八分头,他会稍稍打一点发蜡,灯光下面油光锃亮,看起来却很干净;三是他从不带姑娘走,也不请姑娘喝酒。

“哒”的一个响指,叶老板立马小步跑过来,“四少爷,您有何吩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新伶子?”“对啊,钱塘姑娘,还没****。”叶老板一脸猥琐的淫笑。张倾城的眼光一直没有从舞台中抽离回来,“这姑娘叫什么?”“小梅,嘿嘿。”“你问问她,唱完歌我想请她喝一杯。”“得嘞!不过四少爷,您这从来不找姑娘喝酒的主儿,今天怎么有这雅兴?”“哪这么多废话?!”叶老板收起了笑容,“得,您等会,她还有两首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前头,这姑娘不好接触。”张倾城还是摆摆手,“你只管去就是了。”

舞台上送上了一个花篮,服务生在歌曲间歇跟她耳语了几句,用手指了指张倾城坐的方向,小梅礼貌地冲他笑了笑,然后又习惯性的眉头一紧唱下面的歌。几曲唱罢,小梅到后台换妆,然后不紧不慢地从后台来到张倾城的包厢,“四少爷好,叫我小梅吧,谢谢您今天的捧场。”说罢拿起张倾城的白兰地给自己杯子倒满,“来,我敬您!”酒杯轻轻地碰撞过后,小梅独自喝下了整整一杯,不过明显中间有些许的停顿。喝完酒,小梅准备离开。张倾城开口了:“姑娘,坐下聊会天?”“不好意思,四少爷,我得回家休息了,改日可好?”不等张倾城回应,她就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顺势穿上,消失在舞池远方。张倾城倒也不介意,微笑地看着她离开,继续抽着烟。

月亮在天空中落寞而又绝望地看着湿哒哒的地面,嘲笑着所有世间人的爱而不得。张倾城不禁缩了缩脖子,南方进入初冬冷得有些不讲情面。老王这时候肯定在家里酣睡得可以,张倾城有些后悔没让他来接。也罢,就独自走走吧。“天涯涯,海角,觅呀觅知音……”张倾城边走边哼唱起来,满脑子都是那个着一席白色旗袍站在台上冰凉如霜的冷艳歌女。走到街角转弯的时候,忽觉得身后发冷,黑漆漆的店铺台阶上,有个白衣女子在抖动着肩膀。张倾城识出来那个人就是小梅,“这位姑娘,可是刚才喜乐汇的那个?”小梅抬头的一瞬间,犹如晶莹的白玉上生出点点露珠儿。是的,她在哭。“我没事,四少爷你只管走吧。”张倾城并不理会,自顾自款款坐在她旁边,“遇到什么事了,倒也说来听听看?”“我爹被抓起来了,我娘久病卧床,我只能来这边谋生赚点药费,不想房东太太却把我赶了出来……”“你到我那去住,我还有个别院,先住下再说。”小梅愣在当下,“走吧,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哭是要吓死个谁。”小梅随张倾城去了那个别院,张倾城生起炉火,沏了一壶热水端给小梅,“你先住,有事回来再说。”说罢,关门离开。

张倾城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托着头,望着窗外寂寞的月光,想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唐突又很自然。从此,张倾城每天都会去喜乐汇捧小梅的场,后来得知小梅本名叫苏筱玫,家道中落,父亲因为惹了当地的官员囚于牢中,母亲思夫心切一病不起。一个寒冷的晚上,张倾城送苏筱玫到别院后留了下来,褪下了苏筱玫的白色旗袍,满眼是冰清玉洁的年轻身体,蒸腾的呼吸暖了整个房间,哈气写满了窗棂,斑斑红色染了床单。那一年,张倾城21岁,苏筱玫19岁。

张倾城家中产业做得还算顺风顺水,虽然他不喜欢做生意。张倾城和老母亲说他要娶苏筱玫,谁知道老太太早已经派下人把苏筱玫的身世来历打听个底儿掉。“倾城啊,你爹走的早,家里的产业也是步履维艰,但我们总算是体面人家,你娶谁不行非要娶个臭戏子!”张倾城僵硬的站在母亲跟前,抿了抿嘴角并不答话,“如今世道这么乱,还不知道最后谁要坐江山,你爹临走前我答应他要把你照顾好,从此再不过问国事,只管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家娶了给你们老张家续上香火,我也就瞑目了。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反正我不同意这桩婚事!”“母亲,小梅已经怀了我的骨肉,你要不让我娶她进门,我们就远走高飞。”“翅膀硬了你,是吧!?我告诉你,你哪也不许去!你也不许娶她!这个不知自重的丫头!进了张家门我就对不起你家祖宗!你是要把我气死你才开心是吗?”张倾城摔门而去,屋里老太太的谩骂声还在继续。

张倾城回到苏筱玫身边,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家里的意思,只是把不好听的言语故意隐去,苏筱玫倒也反应不大,“倾城,那我们怎么办?”“我明天就回去收拾行李,后天月明我们就走,去你钱塘老家,从此双宿双飞。”苏筱玫顺势倒在张倾城的怀里,“从此你就不是张家四少爷了,我也不是小梅了。”后天夜里刚过子时,张倾城小心翼翼的打开宅门,扶苏筱玫上了准备好的马车,突然窜出几个黑影,宪兵队的打扮,还没等张倾城反应过来就被黑布套上了头一把掳走了,张倾城挣扎着身体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呦,驾!驾!”当然,还有苏筱玫的哭号,“倾城!倾城!倾城……”老太太毕竟老谋深算,早就串通好了下人,让马夫把苏筱玫送到了火车站,留下了一兜子盘缠后,火车的汽笛交织着车轮的缓慢摩擦渐行渐远。张倾城被征兵到27军,当了一年兵就解甲归田,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张倾城在部队的日子,留起了胡子,整日茶饭不思。一到夜风冷冷,苏筱玫的影子就出现在眼前,不过看着看着就模糊了起来。解放后,张倾城的家产被没收充公,组织上安排他去纺织厂做了一名普通工人,家里的佛龛也换成了毛主席的陶瓷雕像。他娶了一个工厂的女工做老婆,生了一儿一女,过上了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爱情对于他来说,仿佛已成死灰,所有他寄给苏筱玫的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恐怕小梅现在也应该嫁人了吧?我们的孩子恐怕早也没了吧?只是他手边还留存着一张周旋的老唱片,但是没有留声机,张倾城只好没事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擦一擦,然后轻轻的哼出:“天涯涯,海角,觅呀觅知音……”

1969年冬天,红卫兵来张倾城家里抄家,大声呵斥着说有人揭发你家里有资本主义文化毒草!张倾城的老婆和孩子和他划清了界限,还亲自写了“罄竹难书”的大字报。红卫兵气势汹汹的搜遍了张倾城的小屋子,从箱子底找出了那张崭新的周旋老唱片,“看看!看看!《天涯歌女》靡靡之音啊!毒草啊!绑了他游街!”张倾城疯了一样的和红卫兵厮打起来,“你把唱片还给我!还给我!”“嘿!反了你了还!绑起来!”他们给张倾城扣上了高帽子,在他脖子上套了一个木牌子上面赫然写着:“留存资本主义毒草,大走资派张倾城!”用绳子拖着张倾城游街示众。如今的喜乐汇已经变成了合作社,就在前面的空地上开起了批斗大会。红卫兵当众向张倾城脸上啐了一口痰,“就是他!张倾城,大走资派张倾城!解放前就是资本家出身,现在还留着这种资本主义文化毒草!”说着拿起那张周旋的老唱片,用力的在膝盖上撅碎!张倾城的心,也跟着碎了个稀巴烂。

张倾城在批斗大会上一言不发,苏筱玫的影子又一次模糊又清晰的在眼前一帧一帧的过电影,他想起了喜乐汇舞台上的白色旗袍,想起了那个寂寞街角流下的眼泪,想起了外宅别院里窗棂上的氤氲,想起了马车里苏筱玫绝望的呼号,想起了……眼前的景象突然清晰过来,在谩骂疯狂的人群中,突然抬头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但那样美的轮廓是再褴褛的衣衫也挡不住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苏筱玫。她,不是应该去了钱塘吗?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神情和苏筱玫像极了,他觉得苏筱玫的眼神就像1945年十月那晚的月亮,落寞而又绝望。

为这么远那么近先生新合集接龙小说而作第一部分,全文定稿后此部分会有些许修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