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27363100000001

第1章 箭客

竹林的老翁白天很少在家,“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他的日子不咸不淡,自在满足。几天前收到老箭客写来的信,称他即将归去,老翁犹豫要不要送他一程,后来他发现竹舍的门该修理了,于是就把老箭客丢在了一边,不复记起。老翁的钓钩没有鱼钩,他一直奇怪自己为什么钓不到鱼。他喜欢吃鱼,通常用一担柴去向渔人换一斤。从价钱上来说,这是不公道的,但他并不知情。他留恋旧日的时光,但分辨不清是臆想还是真的发生过,赶集的日子他喜欢去王二的店里喝二两小酒,坐在窗户边上乜斜醉眼打量年轻人来来往往的飞扬与跳脱。他还经常给一些人写信,但是写到一半就会丢开,好不容易在结尾写下“竹林中人白”五个字,却又忘记了开头称呼的是谁。身负镰锋指的绝技,却自甘空老林泉,把他忘了吧。

“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数只船横浦口,一声笛起山前。”老箭客读完这几句诗,撑开伞走进满园的风雨。张肖披着蓑衣走出屋子,手上提着弯弓箭筒,草鞋踏着湿地,凉意入脚。老箭客说:“早去早回。”张肖打开园门,走出去,又回身说:“明早去二婶家拿鸡蛋,我付了钱了。”这才迈开大步,急冲冲去了。老箭客走过去关上园门,又站了一会儿,回屋给自己倒一盏茶,呷一口,又点一锅烟,就着昏灯,打开一本《幽梦影》。年轻时箭客没空读书,如今有了。读了几行,读到“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心下隐隐不安。他合上书,吧嗒吧嗒猛吸一气,张肖这次要对付的也是镰锋指,他摸摸右臂,伤疤犹在,历年不灭。

邻家夫妇已同塌入梦,不能过来闲话。老箭客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又抓过墙上的弓,搭了七只箭,拉弓。良久。放下。

彼处。

五十岁的王夫人年轻时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别人如今都叫她王夫人,王夫人家今晚无雨,一天星宿。

一串念珠,一卷佛经,往昔的光华犹如流云依稀在一字字佛偈闪现,并无半点涟漪,心若将乱,就紧捻了佛珠。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老箭客生平所服之人有二,大侠莫非攻是一个,秋凉居士是一个。他最敬畏的武功除了秋凉居士的千千结,还有镰锋指。他一箭射出,人一指轻弹,箭竟回射,中他右臂。那一指的轻柔与势不可挡,想来都恁地温暖。一生曾求一败,不胜快哉。老减客打猎为生,教了徒弟以后就很少去山林走动。他觉得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活,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睡觉,想劳作就浇浇花种种菜。就此听凭须发尽白,双手干槁,随意放任等待油尽灯枯。亲见生命一点点枯萎,不想逃出岁月的轮回,他很安宁,倾心凝听老死的乐音。

他想不起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却不想落叶归根。这里就是他的家,有他遮风避雨的屋檐。近来回忆往事,看了几许失落,几许悲愁,铺开白纸手书八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唯一执着的,就是张肖,这个传承他箭术与诚意的箭客。望他平安归来。

张肖走在路上,步履从容。

当年他们洒泪相别,他曾说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行了,他知道她在哪里,只要想去,就一定可以找到。一直没去,怕打扰她平静的日子,有时候他想可能她过得并不好,需要自己的帮助,但是她嫁的人声威显赫,哪里要他一个默默无闻的箭客去做什么。时日久了,有一天箭客蓦然惊觉自己已经五十,他握箭的手不再坚定。三十学箭,四十方有所成,未尝小有名声。他并不以为悲惨。一个箭客一生总要去一次江湖,他去过。一个箭客一生总要有一次充满快乐悲伤的爱情,他有过。他死了张肖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箭客,他教他最后的一箭就是死别。死,如归。

张肖走在路上,师父在他弦上。

老箭客倚门相望,张肖背着弓箭归来。老箭客问,怎么样。张肖说,平手。张肖去吃饭,他很饿。老箭客算定行程,饭食恰熟。

张肖问以后该干什么,他的箭法已经可以和镰锋指相较,已经超出了老箭客。老箭客说以后的事只有你自己去做了。

张肖刷完碗到院子里练箭,明天他准备去山里射几只兔子,运气好可能会找到野猪。老箭客先是在屋外吸烟,吧嗒吧嗒,然后他走进屋,想要把书架规整规整,哪知蓦地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虽然早就想过各种死法,但还是有些惊讶。张肖听到声音不对,抢进屋来,摸不到脉搏,颓然坐在地上。已经准备了很久的告别,还是无法坦然。

张肖背着老箭客的尸首进山,他要爬到山顶,虽然老箭客不是很重,他还是出汗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身体,也淹没了他的眼睛。清晨黄昏,山脚山顶。

张肖把老箭客搭上弓弦,射出,又搭七箭,七箭齐鸣,自燃,中的,老箭客着火了,由内而外,他的头颅,他的双手,还有承载寂寞的皱纹。张肖在山顶的石头上刻字,七绝箭客墓。拜别。苍穹无言。

我叫张肖。卖了屋我背着箭去了江湖,师父说他死了我可以独立,我会成为一个独立的箭客。生老病死,在劫难逃。我很伤心。

我看见那些满目沧桑的老人,想到他们艰险繁难的一生,会觉得生之无望。师父说他年轻时感到过前方的渺茫,他找不到依靠,只能紧握冰凉的弓弦。那时他的箭法还很差,一心想着要在试箭坪射出一个位置。

我去找王夫人,把一支蓝色的箭还给她,她随手一放,又敲她的木鱼。我告诉她我的师父死了。我说他一辈子爱过很多人,男女老少,但是他最爱的,除了箭,只有你,他死去的时候想到你已经不再心痛。他答应过你让你知道他的消息,现在我来告诉你。

王夫人留我吃了晚饭,她说既然如此她终于可以去西山的静云庵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找她。她说你师父最喜欢的诗是“杨柳鸣啁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她说她也喜欢。她笑着跟我说起他们当年,她说那两个人真好。

我又去了那片竹林,去见师父唯一的朋友,会镰锋指的朋友。老人说只用过几次镰锋指,其中一次就是为了我师父。他教人镰锋指,后来教不动了,只钓钓鱼砍砍柴。他很满足。听到师父的死讯,他流了泪,感叹了生之须臾,然后请我喝茶,忘了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后生。我对他说。

在江湖上我经常问别人知道不知道我师父,一个箭客。通常都不知道。一个箭客的成就是在别人的认可之中还是在自己箭法之中,师父认为是后者。但是我仍旧为他感到遗憾,我知道他的箭法是好的,可贵的,我经常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箭客,每当听到这句话,他就会眉目舒展,多做一道菜。他已经死了,这世上少了一个真正的箭客。他最后的日子常常对我说他放下了,我为他感到幸福。我现在经常听到他问我是谁,我说我就是你,我的每一箭都带着你的灵魂,一个箭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