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座山,就开始和他说话。
一
村庄里吹着明媚的风。秋天的早晨,坐在大门边,姑娘一个从村子过路,我盯着她看,她羞红了脸,加快脚步,一眨眼就不见了。妈,妈,我大声嚷嚷,我要娶媳妇了——我要去把她抢回来!——妈说我们是百姓人家,我们只能请媒人去说合——说不合再抢不迟嘛。随后,肥胖的媒婆摇晃着身躯带来巨大好消息,我可以娶老婆了,价钱不是很合算,咬着牙也就不心疼。——妈,妈,我真的要娶媳妇了吗?
——村子里吹着明媚的风。我想我有些慌张了。阿福,我说,我们带上聘礼去把老婆换回来吧。阿福说好吧少爷,我们去把老婆换回来。我说阿福你错了,是我的老婆。阿福说好吧少爷,你的老婆。我骑着毛驴,阿福挑着聘礼,我们快乐地唱起娶老婆的欢歌——
哈……老婆哟……
老婆哟……哈……
——阿福,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少爷高兴我就高兴。
——阿福,你有没有老婆?
——少爷,我有老婆。
——阿福,老婆也吃饭吗?
——少爷,我老婆她吃饭,你老婆我就不知道了。
——阿福,老婆也说人话吗?
——少爷,我老婆她说,你的老婆我就不知道了。
——阿福,你老婆也是老婆吗?
——少爷,她太老了。
——阿福,我真快乐。
——少爷,你快乐?真是奇怪呀。
——阿福,我真快乐。
二
我们走在镇定的山路上。驴儿在胯下乐呵呵。阿福说少爷你还是下来吧,路滑啊。阿福说着就摔了一跤,我的聘礼们就咕嘟咕嘟滚下山坡去了。阿福摸着他的屁股,两块补丁,哎哟哟,哎哟哟,我的屁股。——阿福,我的聘礼怎么办?——别担心,少爷,聘礼不在你口袋里吗?银票,你口袋里的银票就是聘礼。——那好吧,我们走。——少爷,我走不动了,我要骑驴。——你不是屁股疼吗?——骑上就不疼啦。
我们走在欢快的山路上。阿福唱着小寡妇偷人的歌儿。我的脚板他走疼了。——少爷,你是不是脚板都走疼了?——是呀。——哦,可惜我不能帮你了。——你的屁股还在疼吗?——不说这个,少爷,我想我们应该把衣裳换过来。——恩?——我的衣裳太破啦,我骑着驴子怎么能穿下人的衣裳。——我穿上阿福的衣裳。阿福说,少爷,我先走一步,我要在赵庄为你找一个好的地方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再上路。——阿福不见了。——你有钱吗?阿福?——我有,少爷,你忘了吗?你的口袋里的银票!——我知道了,阿福,你小心一点——
咳呵……娶媳妇哟……
嗨哟……生个娃……
三
无精打采的山路上。找块石头依傍。一觉初醒,蚂蚁在我耳朵里打仗,又从鼻孔里杀出一条血路去了。他们有没有受伤呀,太阳偏西了,妈妈——我又忘记自己是谁了,到这里来干什么,左手心疼起来——抬手,妈妈,上面你为我刺的字——咄!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
——美丽的赵庄一家人在打架,老大老三打老二呀,老爹看着没有办法。——你们看见我的阿福了吗?他骑着毛驴,穿着新衣。——他们不理我,村长来劝架,砖头打在他的脑袋——阿福你到底在哪里呀。
——黄昏。我开始像每一个黄昏一样奔跑。令人惊奇的山路,风声忽忽作响,呜呀,哇呀,他们都在嘲笑我,我停下他们却又温柔了,我奔跑他们又邪恶了,我只好一边奔跑,一边不知道自己应该奔跑还是停下。妈妈。——有时就抬头看天上。
——暝迷的山路,樵夫迎面走。你看见驴子了?看见,看见,坐着一个人。在哪,在哪。前边不远处。
——阿福,阿福。
四
驴子上坐着一个小女人。你是不是我的媳妇?阿福已经把你娶回来了吗?——我想你是不对了,我是一个山贼,这是我抢的驴子呀。——阿福呢?——那个人?杀了。从他身上我找到一些银票,给每一个在今天我遇见的人,你想要多少?
我在心里怨恨着她。——你真的是一个山贼吗?
——我真的是一个山贼。
——什么是山贼?
——人们叫我山贼。
——山贼也吃饭吗?
——吃。
——上厕所?
——上。
我想不出再有什么话说,气鼓鼓瞪着她,只要她敢瞪回来我就冲过去掐死她。她很快就瞪了回来,我只好飞跳过去掐她的脖子,她伸出手,我摔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武功?
——你并没有问我呀。
——你会武功吗?
——会的。
——我能掐死你吗?
——不能。
我们骑在那哭丧的山路上。我们是那么重,驴子很痛苦,什么人话也不说。她会带我去哪里。我不问。
我看不清任何东西了,记得我先前在驴子尾巴上吊了一个铃铛,它为什么不响起来。我问道,它为什么不响起来?
——什么?
——它为什么不响起来?
——你说什么?
——它为什么不响起来?
——什么为什么不响起来?
——铃声,铃声为什么不响起来?
——什么铃声,什么铃声为什么不响起来?
——尾巴上的铃声,尾巴上的铃声为什么不响起来?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上的铃声?
这个笨女人,我不再问她,猫头鹰已经出发,去侵占孩子们的梦。妈妈。
这个笨女人,她不会走路吗?我暗地里赌着气,终于尖叫起来,虫子全部不再说话。你是罗嗦的,她说,你一定是罗嗦的。我再次尖叫起来,她伸出手捂住我的嘴——你是要把老虎招来吗?——我吓坏了,她松开手——别怕,别怕,老虎怕我的。
路似乎陡峭起来,我常常要从驴子上滑下来,在最陡的地方,我走在路上,只是拖着尾巴。有时我很愤怒,他被我拖得嗷嗷直叫,她就拉我一把。
快到了。她说。
五
——快到了吗?我说。
——就快到了。
——我们停下来吧。我说。
——我们就快到了。
——我们停下来吧。我说。
——我们就快到了。
——我们只能停下。我说。
——我们就快到了。
——我们只能停下,我说,就在这里,我要回家。
——我们就快到了。
——你要到了,我要回家。
她敲了我一下。狗娘养的。暗算。扛着我她就开始飞跑,我们就要到了,她说,我们就要到了——驴子跟着发疯,当她越上树梢,他也跟着起跳,我们就快到了,昭然灯火前方,我们就快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你饿了吗?
——这是什么地方?
——告诉我,你饿了吗?
——我饿了。
——炒冷饭?
——不。
——面?
——加鸡蛋。
——等着吧。
六
——我困了。
——不能睡。
——这是什么地方?
——不能说。
——我困了。
——不能睡。
——这是什么地方?
——不能说。(红色风吹过,鬼魂伸出头颅唱歌。)
——我困了。
——不能睡。喝酒吗?
——不会喝。
——我教你。
——喝一口,我会了。——喝两口,我醉了。——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是你永远的安慰呀。在泥沼,在天涯,在你跌下沉没时候呀,把你的手交给我吧,手心就是我的爱了。
——我困了。
——不能睡……无何有之家,你知道了。
——不知道。
——你真傻。
七
我是许多年以前你初次见到的血案,人们用石头和匕首,沉默和流言杀死一家来自外地的好人。从那以后我就能时常看到你,那主要是由于你时常看到我的缘故。——我的意思是,你常常看到我,有时你知道,有时你不知道。——就在昨天,我身为一只白鹤从浅河上朝你发出疑问时你有没有认出我?——有时我只是半个时辰的梦,从我你看到一些真相,你嘴上不承认,那也并不要紧。今年初春你在一家小酒馆喝下的酸酒也是我,那时候我是沉闷的,你在突如其来的惊慌中呕吐时,我就是看着你叹气的那个大胖子厨师,和正在与他调情的半老娘儿们。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难道你不是一个傻子吗?
——我当然是,你才不是傻子呢。
——你真的知道?
——我当然知道。
——她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我又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这次她没有反抗,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她的挣扎,杀了我,你还能活吗?
——不能。我说。杀了你我怎么能活呢?
——放手吧。
——我还没玩够呀。
八
我住在这里,常常去看你。我是你孤独白日阴影下闻听三十年前歌谣,我是那女子青春年华低吟,是你抑止不住了的泪水。——每年一场洪水,去往东海路上,我是迷惘的,收集黑夜的哭声和歌唱,无家可归的尸体在鱼腹埋葬。曾经的鲜红衣裳。——有时我会忍不住倦意睡着,清晨时候太阳指示东方。害怕旋涡,我将不能再见到你。
——这不重要。
——是的。有时我在春天的梨花下与诗人同在,你却在赌坊门口犹豫着进不进去。输光的时候你安分了吧。
——你为什么不帮我赢钱呢?
——那不是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
——你是我的职责,而我也是你的职责。
——呸。
——是的。妈的。我住在这里,最大的敌人莫过与那边的枪枪族人了,他们经常杀完了人说是上帝让他们那么干的,我问过他,他否认了,但是并不签字画押,他说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存在。有时候我是一个女人。
——现在你是不是女人?
——你困了。
——我不困。
——你困了。(她在我头上敲一下。)
——你妈的。
——不困吗?(她说完。又敲我一下。)
九
我醒来在自己的床上。一个人的气味的床。阿福说,少爷,你醒了。我说,我是谁。阿福说,少爷,你又痴了。我说,我是谁。阿福说,咄!我说,我明白了。阿福说,你是谁。我说,我是我。阿福说,你是谁。我说,我是我呀。阿福说,你是谁。我说,阿福,你痴了吗,你想让我把你撵出我的房子吗。阿福说少爷,还不是你的房子。我说,我爹死了不就是我的了吗。阿福说,你还有一个大哥,你还有一个二哥。我说,我把他们杀了不就行了吗。大哥在门外说,你要杀了我吗。我说,是呀,大哥,我要杀了你。大哥说,真好啊,你终于会杀人了。大哥背着我到大门口晒太阳,阳光照在我们英俊的脸上,我是要英俊一些的,一个姑娘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我们盯着他看,她羞红了脸,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一样,她跑了。妈,妈,我大声喊道,我要娶媳妇了!大哥满意地看着我,大哥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