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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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收集句子的人

雨季的时候,我们骑着象渡兀那河,子桑提到了一个句子:“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1]这个句子让我们惊叹了好久。我们仿佛离泰戈尔很近,又仿佛很远。在接近那些升腾起炊烟的村庄时我们也有这种感觉。在我们的家乡,这个季节正是孩子们最为活跃的时候,随便给他们一个句子他们都可能深信不疑。我们的村庄也有那使人倍感温暖的炊烟,我们在地里低头挖掘,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一家又一家的烟囱开始吐出烟来,终于,我们家的烟囱也开始冒烟了,初时很稀微,越来越壮丽,终于滚滚直上,在天空涂出粗厚青白的墨迹。

我们走在南方的河流与森林之间,我们是收集句子的人。那些早已记住但是又遗忘了的句子。我们提起一个个句子,赞叹欢呼,随后不经意地又忘记。在河的中流,子桑大叫一声,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都有点嫉妒,等着他说出来。多么简单的事情啊,他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2]我们都知道这个,但是为什么我们就没有在他之前说出来呢。“河流是圆的,”子反说。我们知道他又在胡编乱造,不予置评。子反接着说:“人其实是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只要他能赶上河流流动的速度。”毫无疑问,这句话让我们震惊。

我们并不吝于向同伴表达自己的钦佩,只要他拿出了真正值得我们佩服的句子。这场旅行最大的目的不是自然,不是歌谣,不是爱情,不是理想,仅仅是句子。奇怪的是,在前进的过程中我们中的一些人成为了自然人,学会了能够穿透灵魂的歌谣,赞美了逝去的与幻想的爱情,甚至宣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们越走越远,几乎穿越了国界。

句子是没有国界的。当我们说起泰戈尔的时候,子由迅速拿他《园丁集》里的一首诗与《诗经》中的《蒹葭》做了比较,结论是重章叠唱居然在几千年后的泰戈尔手中再次光芒四射,我们没有考察这个结论的严谨性,但是《蒹葭》唤醒了我们心中的芦苇。

有时候时间像一片飘满了尸体的湖水,我们是其中模糊的几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想挣扎着在水中坐起身来,而每一次起身的企图都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摁下去,就这样我们只能做梦,在梦里我们与失去的朋友与亲人相处,他们是那么慈祥,拥抱着我们的悲痛。

远方发生了地震,我们伸长脖子向那里眺望,一片林子挡住我们的视线,在商量着要不要去救人的时候我们发生了分歧,结果我们没有去成。在收集句子的旅途中,遇到盗贼的恐惧时时让我们每一个人噤若寒蝉。我们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大地上,缩着脖子。也能遇见好人,我们羞于打扰他们,他们带着疑惑与我们错过。

古战场充满了兵器的呻吟声,它们成就了一个个英雄的传说,毁灭了许多普通人的生命之后,终于在时间中感到了虚无的可怕,如果铸就它们的匠人把它们变成锄头与犁铧,它们应该可以更快乐,更自由,因为它们从事了建设世界的工作。子羽说起自己读《左传》时读到了一句话:“三周华不注。”[3]说的是晋军追着齐军跑了三圈。当时他笑了,这句话让一场战争变得异常轻松,仿佛双方在奥林匹克的赛场赛跑,用的还是上流的轻功。可是这一句话死了多少人啊,在追逐中,胜利者成为了英雄,后人传颂着他们的故事,向往着他们的功业,便把一批批人推上战场,让灵魂忍受针扎,让身体成为最能理解疼痛的实验之物。[4]

谁为历史负责?我们争论到最后,子桑用一句话结束了一天的旅程:“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5]

夜里繁星漫天,我们并不喧哗,只是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句子,这时候我们都变得极其善良,争相向别人表示自己的善意。善是生命的终极目的,一个个的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善。如果能它能流淌成一条河流多好啊。子羽给我们唱: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6]

我们就与几千年前的那位孤独的自由者特别亲近了。不知道是谁先睡着,引发了睡眠的浪潮,大家的睡眠就像海浪一样随意又整齐。夜露出笑脸,那是月亮。

我们是森林之子,河流之子,我们是自由之子。我们在清晨醒来的时候精力充沛,这一天我们不是在消耗生命而是在书写生命。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7]

我们唱着歌前进,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恐惧。于是当恐惧再度来临,我们更加恐惧。

复活的恐惧引起我们种种疑问,难道生命不是一个与恐惧斗争的过程?谁制造了我们的恐惧?是那久远的历史的阴魂?是庸俗者只手遮天后的黑暗?是我们对于母亲的爱?我们对着远处的山喊出我们的恐惧,“它不过来,我们就走向它。”[8]

在菩提树下打坐,向往安详缓慢的生命流动,我们中的很多人只能做到时时拂拭自己的灵镜台。[9]两个人打完架经常感到羞愧,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我闻到了西红柿的味道,子羽说是番茄土豆丝。我们这些漂泊的人,在闻到香味的时候都能够无私地与人分享,但是在另一些时候,我们常常向同伴隐瞒事实,子反发现蚂蚁窝的时候从来不告诉我们。

失眠开始渐渐在我们中间传染,没有一夜是我们所有人都睡得好的。有时候我们感到走路本身已经代替了我们的思想,我们除了走不再有别的目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我们做的路标都是那么的歪歪扭扭,没有一个句子可以再在我们心里引发纯粹的欢欣。食物,虚荣,嫉妒,我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心里各自算计着他人,又为自己辩解。

我们到底走了多远?子云说:“我们从未出发啊。”可是我们更多的人认为我们已经接近边界,必须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边界很宽,又很窄。有些人走了过去,去了另外的国度,他们只能在梦里回归故里。我和几个人停了下来,我们往回走,相信原路返回可以发现新的东西。

在路上我们迎面遇见另一些收集植物的人,看得出他们还充满了热情。他们并不理解我们的疲惫,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真诚地祝福他们。

那些离开了的人,我们说起他们都只提他们的好,他们无私地把装着句子的袋子留给了我们。打开子反的袋子,第一个句子就那么让人感喟:“理论总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10]如果我们这些人可以重新出发该多好啊。

或许我们应该去看看大海,做一个见过大海的人。[11]但是我已不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