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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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个女人的故事

男人死得早,她一个人把傻儿子拉扯大,动不动就喝斥,就动手打,儿子很怕她,非常听话。每当她心情不好,喝二两白酒,再打骂一番儿子,心里也就平顺了些。村里人都和她保持着距离,她也不招惹别个,如果真的要吵架打架,她是从来不怕的。别人家的鸡闯进她家的菜地,她抓住鸡就杀掉吃了,如果别人来争吵,她就提着农药再拿一条绳子走到别人家里去说要死在那里,别人也只能跟她赔小心。早先还有人会和她吵,后来她真喝了一回农药,对方还得掏洗胃的钱,她娘家的人还来争吵一番,把对方的房子都砸烂了,那以后,便不再有人会和她正面争执。在她四周仿佛有了一个奇怪的圈,人们只要接近这个圈,就不会再接近,而是绕过她,去往离她远的地方了。

儿子该结婚了,没有人愿意给他说亲,都知道当妈的不好相处,嫁给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那也没关系,托人在深山里打听了一户很穷的人家的一个女孩,说好了价钱,和儿子一起去领回来,站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怯生生的。给媳妇说各种规矩,媳妇唯唯诺诺,不敢大声。第二天,她已经起来了,儿媳还没有起来,她在灶间一边煮猪食一边骂,把儿媳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从此儿媳就起得很早了。

她一般不会动手打媳妇,因为深山里来的媳妇力气大得很,惹急了会反抗。儿子不会反抗,所以她总是当着儿媳打儿子,儿子只会傻呵呵求饶,儿媳心疼,可是也没有任何办法。所有的钱、契据,全部都在她的箱子里锁着,钥匙在她手里。儿媳每天得跟着她一起去地里干活,给她洗衣叠被,做饭烧水。

几个月以后,儿媳怀孕,仍然要继续干活,直到肚子太大,走都走不动,她勉强答应让儿媳在家休息。过几天,生下来,是个女娃,儿子拍着手在边上跳,她把女娃扔在地上,用一口铁锅盖住,直到听不见哭声。把锅揭开,女娃却还是活的,儿媳拼命爬到地上抱起来,求她,她板着脸答应了。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还要养育女儿,儿媳并没有太多怨言,逗小孩子的时候,还不时露出笑脸,这都让她深深厌恶。只要儿子抱抱女儿,她就会冲上去给儿子两个耳光,骂儿子不争气,是个废物,儿子就不敢当着她的面抱孩子了。第二年,儿媳再次生了一个女儿,这次她没有用锅来盖,而是直接从床上把儿媳拖下来让她滚,儿媳只好在邻居家借住一晚,背着一个一岁大的,又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儿回到了娘家。

此后仍然只有她和儿子,守着丈夫辛苦一生建起来的一座房子。儿子开始会问她,妈,我媳妇呢?让她打了几次以后,就不问了,只是脑袋似乎更加不灵光,有时一个人在巷子里看上半天的太阳,嘴角的口水拖下三尺长,有时还会在夜里嚎啕大哭,直到被她用棍子唬住。

和娘家人也渐渐不来往了,迟早的事。从来不会有人来看望他们,她只是种地、喂猪、赶集、找机会跟别人吵架、坚持弄死每一只闯进自家地里的鸡。逢年过节,村里常有聚会,鞭炮声喇叭声一直响到森林深处去,儿子会去凑热闹,受到各种嘲笑,她也不去管他,只是等他回来以后打一顿,但是他不会长记性,有机会还是要去,她就用铁链锁住他。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们是怎么在村子里生活了许多年,新一代的人成长起来,他们依然在那里。常常是她扛着锄头在前面走着,儿子在后面傻傻跟着,跟不上她就吼他几声。她的头发白得越来越多,地里的出产仅仅够生活,常常坐在屋子前面看来往的人,偶尔有陌生人来问路她也一声不吭。

一次,她去赶集了,儿子跟人起争执,打起来,犯了牛脾气,把别人手砍断了,那人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成了残疾人,把她儿子告到了法院。公安局来人要把她儿子带走,她舞着镰刀挡在大门口,疯了一样,没有人敢靠近。后来出动防暴警察,用盾牌把她顶到一边,把她儿子带到了县城看守所拘押起来。她追到县城,先在公安局门口坐着,一直坐到别人告诉她案件将在法院审理。她去法庭旁听,大吵大闹,被法警拖出来,瞪掉了两只鞋,又坐在法院门口呼天抢地,大喊冤枉,传得满城风雨。

事出有因,智商问题,母亲老病,综合考虑,判了六个月,送到市里的监狱服刑。她挤上去往市区的长途车,怎么都不买票,也不下车,只是告诉司机要去市里。司机没有办法,把她带到市里。她打听到监狱的位置,在城里捡垃圾卖,晚上就在监狱附近的桥脚栖身,和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一起。有时候管市容的人会把他们驱赶到一辆车上,拉到市的边境,扔下就走,他们就摸着路走回去。

六个月以后,她等到儿子出来。儿子在监狱里受了很多苦,瘦得皮包骨头,见到母亲跪在地上抱着就哭,就像以前被打得厉害的时候求饶一样。她朝着监狱狠狠骂了一个小时,把监狱的所有人都问候完了,才带着儿子回家。

还是一个接一个的黑白交替的日子,耕田种地糊口,她没有办法脱离时间的安排,背开始驼了,走路不能像以前那么快。想到老死儿子没有办法操办后事,也会觉得凄凉,但是无人可托。最让她担心的,是她死了以后儿子怎么办,他那么傻,迟早要饿死的。

冬天来了,她由小感冒到重感冒,最后无法起床,她当然知道,许多老人都是在冬天去世的,不过她还不能死。幸运的是,接下来几天都是晴天,她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为吃了多天冷饭的儿子做了一顿热饭,就带着他出门了。村里人都好奇他们去哪里,不过不会有人问她。

乘坐中巴车到县城,再找到长途客车站买到市区的票,儿子一直乖乖跟着。到了市区,她带着儿子去一家小旅馆,给他办理了最便宜房间的入住手续,领他到了房间门口,交代让他在房间里等着,去给他买吃的。儿子当然乖乖答应了,她走出旅馆,在车站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坐上回县城的车,就变成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太婆了。

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公路,拥挤的车厢,飞舞的灰尘,这些虽然不能掩盖她的悲伤,却阻挡了她放声大哭的冲动。她虽然是回家,可是就像是流浪到一个最害怕的地方去一样,她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死了不会有人将她收敛进棺材里,安全地埋藏在土地里,直到魂飞魄散,尸骨与棺木一同腐朽。她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人。在送儿子来市区之前,她本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可是在返程的路上,她竟然像当初丈夫死去的时候那样脆弱。多年来习惯了坚硬,这种脆弱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车子到达县城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以前那种麻木的表情。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力量可以让她动摇了吧。

人们都传说她把儿子带到市里卖给那些乞讨团伙了,不过从来不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实际上,人们很少能看到她出门。就算看到她出门,也不会有人和她说话。每隔三两天,她的烟囱会冒一下烟,显然她做一顿饭就要吃几天,猪呢,她低价卖给杀猪匠了,赶过一回集,有人在集上最好的饭馆里看她一个人给自己点了几个好菜,还有人看见她给自己买了一身好寿衣,人们都觉得她似乎要死了,但是也说不清楚她到底会不会死,俗话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嘛。也有人说起她如果死了应该由谁来接下那座房子,打主意的不在少数。

距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白天,她咳嗽着把柴房的干柴搬进了房子,后半夜,她灌下一斤白酒,醉醺醺把干柴点起来,本来就是木结构房子,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人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火势,避免波及其他房屋。就这样,她的尸体的灰烬和房子的灰烬一起散落在废墟里,暂时没有人愿意去动。直到有一天,村里要修公路,那里就变成了一段路。

老一代的人去世以后,人们基本不太提起这家人,世界变化太快了,甚至连村子都有可能消失,人们哪里会为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傻儿子浪费时间呢,只是出于好奇,偶尔会有一两个人想:“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没有欢乐、没有希望、没有追求、没有变化,固执地包裹着自己、拒绝着世界,如此这般,去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呢?”

某些念头在我们的心中生长,就此孕育出崭新的理想与奋斗的精神,我们的一生,就是在培育与毁灭的选择中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吧?

2014年10月3日归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