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27363100000021

第21章 坟灯

父亲的坟在一处山洼处,附近有很多地,有大片的森林,也有山溪水潺潺流过,风景是很好的,但是对于乡村里的人来说,祖祖辈辈生活在群山环绕之中,山与水与土地,这些事物不过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好欣喜的。

父亲去世之后,小川就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了,就像是那些听说了多次的悲情故事,日子过得很苦,旁人总会投来鄙视的目光。母亲护着小川生长,上学时间去上学,放学了帮家里做家务,小川还是健康地成长着。

当地风俗,新去世的人,之后三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每晚都要去坟前点亮一盏油灯,据说是为了照亮故人前往阴间的路途。正月初一到十五,小川不用上学,点灯的事情都是他去做。

油灯就是用小川用过的墨水瓶做的,每天倒半瓶煤油,点燃灯芯,放进用透明塑料纸围好的灯罩里,远远看去,夜空中就有一星光明。小川常常会在坟边的一块石头上坐坐,听着村子里传来的狗的叫声、牛的叫声,走夜路的人远远地从别的寨子走来,会发出悠长的“哟——嗬——”,小川也就“哟——嗬——”回应,别人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上了学的小川知道人死之后就不会再跟活着的人说话,也不能再动,所以他并不指望就像在别人家的电视里看到的那样,父亲会推开坟堆从里面站起来,然后带着自己回家。不过小川心里还是有一种期待,如果坟里发出那种敲击棺木的声响,他说不定真的要扒开看看。但是那种声音当然是不会出现的,父亲下葬之前,尸体停在堂屋里也有三天,如果要起来,早就起来了。

过年的时候会有一些亲戚来看望小川母子,都对小川说希望他争气,好好读书。不过小川看不出来这种期望有什么用,父亲去世了,就再也没有人会用目光来迫使他指引他成长。点灯到十五,第二天就不用再来,只是偶尔放牛种地经过父亲的坟,就看看坟有没有塌坏,也不时割一下长得太深的野草。

秋天,小川考进了初中,要去十几里外的镇上读书。母亲带着小川走山路去报名,那条路,以前小川跟着母亲赶集也是常常走的,从此以后小川就要和村里的其他读初中的一起走了。

学校比小川读的小学大很多,老师们好像也厉害很多,讲的知识简直都听不懂。镇上的同学瞧不起山里来的,老是欺负小川他们。有人会加入帮派,受了欺负就去打群架,小川觉得自己身体不怎么强壮,所以多半忍让着,把心思都花在了读书上,获得了老师的关注,如此别人也就不欺负他了。

书本上的那些东西除了用来考试,在生活中好像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读书对小川来说,好像是为了更好地打发时间,更好地保护自己。只有在周末或者假期回到村庄,他的呼吸仿佛才更为顺畅一些。随着父亲去世,村庄里有些事务开始由他去参与,他也觉得烦。修路啦、修水池啦、帮别人办丧事啦,这些还好说。跟别的村庄聚众斗殴,忍受村里人的冷嘲热讽,这些就特别让人气闷。

又到新年,再次来给父亲点灯,小川试着跟父亲说了些话:“爸爸,我读初中了,从书上我知道了很多地方,我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广东,我在书上也看到了广东。那么多遥远的地方,我是不是应该去走走呢?如果我要去,又凭什么去呢?我知道村子里有的去了远方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在家乡,好像也看不到什么希望。有许多的疑问开始困扰着我,最迫切的一个问题就是我该怎么办,继续读书,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考上高中的,出去打工,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带我出去的人。”

打工已经渐渐成为了村里年轻人的潮流,过年他们有的从外地回来,梳着电视里那些人才有的头发,穿得很花哨,嘴里叼着有过滤嘴的烟,吐出的烟雾似乎更轻更朦胧。小川并不羡慕他们那种做派,但是羡慕他们那种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生活的能力。从书上他了解到,16岁以后打工才不算是童工,而且他也还没有办理身份证,是不能外出的。算起来,初中毕业出去年龄也差不多了。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小川考了班上第三,班主任在路过小川村子的时候特意到小川家里坐了一会儿。看着老师打量简陋的屋子,小川特别不好意思。老师告诉母亲,应该尽量送小川读高中,因为小川是读书的好苗子,说不定将来还能考上大学。就算考不上大学,高中出来都可以找比较好的事情做了。

老师走了以后,母亲认真和小川讨论了读书的问题,小川还是坚持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读书花费太高,家里负担不起。抱着这种心态,小川在学校就不如从前那么用心了。坐在教室里,他的思绪常常飞到远方去,他脑袋里的远方都跟电视里那些故事情节差不多,只要通过自己的奋斗,总会成为一个有钱人然后衣锦还乡。老师批评他,找他谈话,惩罚他,都不能改变他的习惯,最后也就放弃了,只是偶尔在课堂上拿他作为反面教材:“你们不好好努力,就会像有些人一样,人再聪明也不起用,自己耽误自己。”

等待自己长大是多么难熬的一件事情,凭借着自省的习惯,小川努力地调整自己,劝诫自己,阻止自己去做一些不应该做的事,这样一来,他可以勉强把自己的心收在教室里,也收在家乡。家乡的生活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有限的土地上获取有限的收获。小川渐渐意识到,父亲的离开对于自己来说,是要让自己重新找到通往未来的道路。在一个没有父亲的世界里,重建一个有希望的世界。第三年给父亲点灯,他想父亲或许已经走得足够远,因为在活着的亲人心中,他已经不再那么具体,而是变成了一些不会占据现实空间的回忆。在家里,母亲不会再时时看到父亲依然还坐在餐桌边上,或者坐在院子里抽烟。时间带走了种种不安与慌乱、痛苦与悲凉,时间让所有过去的事情显得虚幻。坐在父亲的坟边,小川有时甚至充满了怨恨,只是因为自己心中的迷惘无人能解。

过年永远是听着别人家的热闹,尽量不要去想自家的冷清。开学后,小川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了身份证,要拿到身份证需要等一段时间。他开始打听在外边打工的远近亲戚的信息,心里比较着谁可以带自己出去。亲戚们都劝他读完初中,拿到初中毕业证再说,外面很多工厂都要求初中毕业的。他的同学也有几个准备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他们约定好如果时机合适的话就一起走。

他们的少年时光就在他们一天天的幻想与等待中被打发掉,班上也有成绩好的准备读高中的,不过那都是少数。初中三年级,他们经常约定这个周末去谁家玩,下个周末又去另一家玩。小川知道家里的农活忙,总是回家帮忙,不过有几个同学也来玩过,和他一起坐在山坡上唱音乐老师教的流行歌曲。

初三下学期,老师也不怎么管,经常睡过了头,就在寝室接着睡,反正参加中考也不过是为了拿一个毕业证。身份证拿到以后,小川还去了一趟县城,在计生局办理了一个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明,出去打工必须要这个东西的。一切都顺其自然,中考、拿毕业证、收拾行李。母亲找到当年父亲外出时的背包,给小川装了一双鞋、一套换洗衣服、几个煮熟的鸡蛋、一瓶白开水……背着它,小川和亲戚一起踏上了去广东的长途客车。

汇入城市的洪流,我们就更难看清楚小川的脸了,辗转于各个工厂之间,他和成千上万的工人们毫无区别。来自各个地方的人,在流水线上机械地加工组合,住在出租屋里,吃简单饭菜睡硬板床,等待月末发工资,过年挤在车厢里回家。每年回家,小川都会带上香纸鞭炮去父亲坟上祭奠,他抽那种最便宜的烟,也给父亲点上一支,喝家乡高度的白酒,也给父亲倒上一杯。“我去的地方比你去的更远,真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回家种田,可是似乎我们只能回家种田,是不是这样呢?那些年轻的大学生才毕业就可以到厂里当主管,对我们吆五喝六,如果我能读大学,是不是会更好呢?”所有的疑问其实父亲是给不了他答案的。他也知道,父亲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他只能在那里。凭借着小川的努力,母亲已经能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开始担心小川的婚事。娶妻生子,按部就班,这或许就是小川的未来吧。

2014年10月7日于归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