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凡人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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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娘五更头就醒了,枕头里的荞麦壳毕毕剥剥响。东边云彩红红,含了颗宝珠——太阳还没有出,晨风打纱窗眼里滤过,撩倒小腿上一排汗毛。床下蚊香燃尽了,变作一条瘫软灰蛇,跌成几截。昨夜吃过的瓜皮搁在窗台,上头伏着一只好看的小细蚊,睡懵了,微微振一振翅。大娘略眯一会,心里默数一二三,就起床了。赭黄纺绸对襟褂,乌黑冰丝阔腿裤,栗褐人造革圆头鞋。大娘虚岁五十,在小区居委会做事,是个调解员。

大娘丈夫去得早,留下个儿子。一些老妈妈现在提起大爷的事还要掉眼泪:腊月十八,先是消息到,后来人就到了。街坊邻居三三两两,远远围过来,不敢上前。家门口串起一溜稀拉拉的人墙,一排厚棉衣,颜色陈,式样土,但穿的人,个个都是活人。冬阳沿屋脊一切两半,屋里黑,屋外炫。她在明暗中来回了五六趟,一条分割线在身上刮过来,又刮过去。刮一次,人就薄一层。帮大爷擦身,换干净衣服,又拿钱打点运大爷回来的厂里人。人家不要,她硬塞,两下马上打起来。几个女人眼色一对,一起将她拦腰箍紧,只喊快走。她拿脚反踢,腰身朝前送两寸,又猛地一凹,反复几次,恨不得变作竹篾,把自己狠狠弹出。待男人们走出视线,这张弓立马一折两断,挂在女人们臂弯。手心的纸币被汗沏透,捏成一枚硬茧,吧嗒落地。她满脸汗,大口喘,一双眼睛黑且深,年轻俊俏,丝毫未减。身后一株大柳树,黄叶早被冬风捋尽。单剩一把光枝,朝天喷成一眼石打的泉,笼住里头一只雀,喳喳叫半天。一圈人合拢,里头嵌着她香瓜大的脑壳,巴掌大的脸。有人拿袖头抹眼泪,她身上的光影就跟着乱。对峙半日,女人们互相拉拉衣角,回身走散。不多阵,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她们故意不回头看。走到岔路口,到底不放心,一起转过脸:风扬着尘,在柳树下打转,形成一个微型小龙卷。一条失去主人的男裤,干得绷脆,斜过来,又悠过去。后面是红砖的房,碧青的天。

丧事办妥,磊子嗓子哑了,变成一种沙沉沉的响亮。大娘依旧进进出出,忙得看不清脸。偶尔头发松了,反手在脑后一拧,拧紧一只硬髻,像螺丝帽。大半年后,磊子在门口打弹珠,一辆平车停在门口。拉车的驴脑门缀个红球,平车上搭一床枣红撒白点的新棉被。柳叶卷了边,风一过,满地金黄小括号。一双43码的黄胶鞋踩上去,沙沙地唱。磊子他大舅来接娘俩回去住两天,当然还有别的意思,已和余家公婆及叔伯们商量过,也故意让磊子偷听了。他关关打通,直接到这里接人。大娘只当老人想外孙,就跟了去,不想过两天就回来了。个中明细没人敢问,总之,孤儿寡母继续住在原先的老屋里。房子似乎变大了,家具也显得高远。一只松木衣柜,有两块银圆压箱底;一张红漆斑驳的三抽桌;一条长供桌,上头供着大爷的遗像,纤尘不染。

大爷以前在部队当过军医,最会给人接骨。八十年代,人们对吃公家饭的人都有种敬仰,哪家小孩脱臼了都来找大爷。大爷捉住小孩的关节,一脸听胎动般的专注,白蚕样的指头密密排查,四处游走。摸索半天,掐准一个看不见的按钮,只一下,嘎啦一响,小孩开始嚎,嚎到一半就瘪了,泪汪汪地开始动胳膊动腿。好了!妈我好了!大家笑骂几句,松一口长气。可巧的是,院子里那只作为谢礼绑来的大公鸡,竟也跌跌撞撞地坐正了,梗起脖子,面红耳赤地打一声长鸣。那些时候,大娘是满足的,自豪的。日历胖了又瘦,结婚时拍的黑白合影上,浓眉如削、长着美人尖的青年已不知去向;刘海绝细,眼睛弯弯的姑娘呢?饱满的鸭蛋脸好像被放了气,下巴尖了,眼窝深了,颧骨松了。两鬓也星星点点地上了霜,这里添一笔,那里减一分,教人满脸刮痕。也不是全部走下坡路的——磊子长大了,高个子,粗实实,好样一个小伙子呢。技校毕业后在板厂当修理工,包吃包住一个月三千来块。他长相随大爷,眉毛淡,眼球黑。年轻时显得单薄,老了反倒长身玉立,面容清癯。白胡子一挂,立马仙风道骨,简直可以走入老式挂历画。

从小到大,余磊只挨过一次打。小学六年级,他偷了仲倩倩的自动铅笔,淡绿色,笔头缀个翡翠蝴蝶,又凉又滑。晚上他趴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偷偷把笔拿出来,举着蝴蝶对光看,碧莹莹里千丝万絮,像被冻住的云,又像半融的蜡。一枚绿影子投在鼻梁正中心,将他变做戏台上那只快乐的“鼓上蚤”。不知不觉,头发被火燎焦一块。大娘闻见糊味,控着他的头端过来摆正。突然,她停住了,猛一薅他手中的笔,将它拔作两截。后来大娘扯着他直奔仲倩倩家,一路无话。问清来由,倩倩妈一摆手:假玉!笔也不值几个钱!看你把磊子吓的!大娘沉吟一阵,轻捷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挨个儿把倩倩爸、倩倩、倩倩奶奶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到对方回看为止,唯独不看余磊。看完了,确信大家注意力都集中了,才攀住倩倩妈两肘,小声说:三姐,说来也真奇怪——她还敬业地加了个鬼鬼祟祟的环顾动作——刚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嘀咕:子不教啊父之过子不教啊父之过,我想啊,这声音透熟!是哪个呢?她一顿,把大家再看一圈,还是不看余磊:我一拍大腿,哎呀!是老余啊!大娘越绘声绘色,大家越黯然,倩倩妈吸溜一声鼻子,赶紧扯磊子:快向你妈保证,下回不拿了!她这时才头一回正儿八经怒视他,厉声说:还敢有下回?他木了半天,摇摇一颗被泪水泡胀的头。之后,她牵了他回家,手心潮又软,看来刚才那番表演,耗尽了她所有心力。一条黑弄走完,几星灯火打亮人脸,他低头看路,好给她一点恢复正常的时间。

大爷刚走那阵子,凡是来说媒的,大娘立马掼下一张脸,一声不吭拿起遗像一阵猛擦。婆婆看在眼里,嘴上不说,背地哭汁抹泪地向人念叨她这点好。人心都是渐渐松动的,这事一搁搁了好几年,这中间泪也流过了,气也受过了,棱角也磨圆了,人也不年轻了,大娘终于觉出凄凉寂寞来。后来要好的姊妹又小心翼翼提起,她不吭一声,等人家絮絮叨叨说完,她不紧不慢追一句:双眼皮单眼皮?这话看似不相干,姊妹们可激动坏了!于是又热心地给她牵线搭桥。她淡淡的,不再一惊一乍。不过人家给她介绍的,不是瘸子,就是白内障。一个女人带着十来岁的男孩,还高不成低不就,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再无后话。

一转眼磊子初中毕业了,上面的补贴停停发发,终于彻底断了,大娘所在的玩具厂也不够景气。九十年代中期,不少工人纷纷下岗,可是大娘没有。不是她技术高,不是她关系硬。她带着磊子到厂长办公室,娘俩一并站好,大娘开了口:求李厂长赏我们孤儿寡母一口饭吃。说完二人垂头不动。李厂长嘴里吸溜着,摸了几十回下巴,快要把两毫米不到的胡茬摩擦出静电。大娘鞠了个躬,从棉衣里挖出一条烟,焐得暖和和,趁热递上去。李厂长不收,大娘有点急,朝磊子打出个事先说好的暗号。母子俩齐心协力,一个擒,一个塞,险些把烟盒捏扁。李厂长眼尖,看得出那烟的包装纸已经泛黄,看来是珍藏不少年,下了狠心拿出来的。也许是当年老余舍不得(没来得及)抽的?他再瞄一眼磊子,小细胳膊小细腿。他不敢再抬眼,直接叹口气,收了。从此以后,大娘就在居委会当上了调解员。不算下岗,算改行。当调解员靠一张嘴,要会说又要讲理。大娘看上去嘴秃,再难断的家务事,她自有本事化繁为简。婆媳拌嘴,她上门了。一看,两军对垒,不好插嘴。先找了凳子坐下歇一歇脚,自开话闸:哪个放屁说养儿防老的?我看是得一个媳妇,赔一个儿!老婆婆认得她,高声答:可不是!大娘把竹凳朝前挪一寸,再回头一瞅,手掌轻轻合在老婆婆膝上,小声说:哟,你跟我谦虚什么?你还比我多个闺女呢!老婆婆不做声,只把眼一垂。大娘又说:老嫂子,我哪有本事劝你?我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我巴不得我家有人跟我吵两句,热闹点。家里有矛盾嘛,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三个字——人丁旺。不知什么时候,她变成对着墙在说,老婆婆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不敢劝。一条卷毛小狗跑过来,偎在大娘脚边。桌静静椅静静,门外的树影把阳光裁得稀烂,锅台上一只空空的淘米箩,像已经在那里搁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