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凡人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27365600000002

第2章

这个家向来清净,常年只听见挂钟滴答,打大娘的绣花绷上弹过,打大爷的遗像上敲过,打余磊作文簿的格子里数过。剃头匠的头没人剃,调解员的儿没人理——如今余磊都二十六了,对象还是没选好。以前他自己处过一个女朋友,那女孩来过家里两次,长方脸,马尾辫。后来就没再来过,问他也不答。后来大娘托人给他介绍,见过好几个,都吹了。

记得有位女壮士,芳名于红霞。笑起来像打嗝,两片肺叶拉风箱。一开口,嗡嗡响。剥一把炒花生,窝在手心,一搓,一吹,仰脖干了,豪气万丈。吃饭时白米饭眼看蹭蹭刨去一半,形成一个小悬崖。每盘菜都撸袖伸臂,空运好几个来回,汤汤水水滴一路。不爱吃的芸豆米子偷偷吐在桌上,藏在碗后,排成一个歪歪斜斜的“于”字。送客出门,刚转身,余磊就噗嗤一声,活像放屁。大娘慌忙一掌,拍在他左臂,以盖过这声巨响。还有个叫李什么的,是信用社的出纳,家境不错。头次来家里玩,脚底长肉垫,四处走动,悄无声息。她不坐,大娘跟余磊也不坐,一左一右杵在两侧,随时等她回头。她拿前脚跟磕着后脚尖,交替几步,走成直线。踱到阳台,把纱门一撩,来了个轻快的小跳,像只小雀子:这里晒两床被子蛮好!说罢,两手软软搭着腰,手背白皙,指尖红润。吱呀开了衣柜门,在接缝处捏一把:实木的,不是三合板,不错。好容易坐下来,两腿一搭,腰杆笔挺,十指交握,轻轻捂在膝上。电视节目也不看,一双两百瓦的电眼,炯炯追着人。只要对上眼,必定一声“阿姨好”,嘹亮提神,喝得人只想立正。女首长一走,天下大赦。大娘围裙未解,余磊就在沙发上来了个蜻蜓倒竖。

家里若是有个男人做主,女人家的细致叫男人家的豁达冲淡了些,到底有个平衡。上人家喝喜酒,新娘子一身红过来敬酒,大娘一样笑得眼小嘴大,一脸慈祥女长辈的满足。笑归笑,那些小毛病却逃不过她的眼——两头细中间粗啦,瓜子牙啦,人中太短啦,唇上绒毛多啦,她总能一眼发掘出这样那样的不足,心想轮到我来选绝对不会这样。余磊本人又极孝顺,一切都听大娘的,这事越发难了。先前托的几个人渐渐看出点端倪,都借口手头没有好小大姐,淡了。大娘有点急,多方打听,终于觅得一个远房亲戚的同学,女儿在附近镇上幼儿园当老师。忙忙撺掇余磊去见,指挥他将几身行头换来换去。不一会,衣橱全空,床上衣裤堆积如山。嫌藏蓝灯芯绒外套颜色太老气,叮嘱他一定要把拉链拉到喉结处,苦心经营地露出一指宽的红格衬衫领。卡其休闲裤版型好,但裤脚短,一坐沙发就露出袜口,甚至腿毛,于是命他换上浅灰水洗牛仔裤。雪青色毛料西装抬肤色,但是太新,像是为了见面特地做的,显得过于巴结(仓促)。对了,穿牛仔裤会不会显得太随便呢?余磊看出这是场持久战,干脆穿着背心裤衩在床垫上蹦极,等候最终决定。当了一上午男模,巴巴等着中午一顿犒劳。上了饭桌才发现,荤腥不见,葱姜全免,吃得人嘴巴里淡出鸟来。饭后,大娘仍不忘警戒,在他偷袭冰箱时飞身探出,凌空一筷,截下一瓣解馋的糖醋蒜,骂:一嘴蒜味去见人家,像什么样子!走前安检,又耗去半个钟头。余磊虽两眼望天,鼻孔哼歌,倒还算配合,且没有抖腿。大娘踮起脚,在他肩膀上搡一把:去吧——年轻人裆下夹着自行车,绕个八字,不一时就消失在路尽头,只见车辙轻浅,绿野骚动。大娘扶着柳树站了一气,暖风喷在双颊。远远望见几只鸡在菜地里闲庭信步,风打身后过,尾羽奓开,只只都变成了小孔雀,屁后插着羽毛扇子走。看把你们咋呼的!大娘抄起一根棍就去家后了。

今天是个好天,太阳足风也足。大娘抱出一床被来晒,顺便翻出家里老箱底来晾晾。她先在小煤炉上坐一锅水,三下两下扫了地,把灶间的柴火归到一处。堂屋里四下窗子洞开,亮堂堂清爽爽。穿堂风左一撇,右一捺,写着看不见的行草。衣服在晾衣竿上肩膀撞肩膀,裤脚蹭裤脚:豆绿毛领掐腰短大衣;的确良白底墨点衬衫;红黑粗线呢大翻领外套;结婚时穿的金丝银线水红织锦缎面小袄,领口跳了丝,毛絮絮地已经发黄;毛蓝劳动布大褂;纺绸黄肚兜,里子是一层羽纱;紫灰双色马海毛勾花三角巾;枣红紧身踩脚裤;蓝白拼色胸前两道红杠的滑雪衫;全毛烟灰中山装,梨黄滚黑线蝙蝠衫,深咖条纹高领羊毛衫,墨绿压花防水布拉链衫……衣物缝隙间窥见大娘耳垂上的金坠子,渐渐,缝隙张大了口,吐出半边侧脸,还有老去的丹凤眼,在阳光里眯着。箱底抽出几条大红大绿暗花被面,上面撒满了芝麻样的小霉点,有种恼人的可爱。大娘突然想起水该开了,腾腾走过去拎下水壶。她把一张竹黄大席就地展了开去,下头垫两个小板凳。大席是竹篾编的,软鼓囊囊,被板凳支得两头鼓中间洼。大娘手执一壶开水,在大席各处浇一浇,跳着脚避开流下的热水。

直到爷孙俩把正步踢到五米开外,大娘才知道抬头。只见华老伯鼻孔溜圆,摆一个抖抖的骑马蹲裆步,左耳夹根红双喜,右耳系只喜羊羊气球。孙子不见了,想必躲在他身后。哟,又去大坝上遛孙子显摆啦?大娘恨恨地朝大席上的人影浇一道滚水,以示对他发自肺腑的嫉妒。华老伯哈哈大笑:磊子去看对象啦?哪家闺女哇?大娘说是姓龚,在附近镇上幼儿园教算术。华老伯狠嘬一口烟,打身后拎了小孙子的后领,往前一送:到时要关照我家永德噢!小家伙缩手缩脚,变成一只小青蟹。大娘不敢允诺,飞快笑出声来:又改名了?华海天呢?不叫了?华老伯啐一口:嗐!改好了几回啦!现在每家就一根独苗,就算他改二十个名,也不会多出一个儿!他缓缓蹲下身,浑身关节响动。耳朵上的气球随之款款下降,与大娘鼻尖平齐。日光淬金,树影浓黑,风中柳枝俯仰,显出一种柔劲的媚。春深如海,万物崭新,拥簇他白发皑皑,分外触目。老人逮住孙子的小胖手,在肉窝窝上揉揉,啊呜咬一口:乖孙啊,你干脆改叫华银福算啦!咱爷俩凑一对,搭个伴!你说说,有几个老战友有我华金福命好,能见到孙子的面?大娘警惕起来,赶紧凶他: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五婶要是还在,早骂得你夹尾巴就跑。华老伯端起烟杆,眯着眼朝里瞅瞅,对天瞄准,嘴里叭叭放两枪:现在哪个也管不了我,我只听我家乖孙话。望着爷孙俩的背影,大娘掂量着:幸亏刚才当机立断——要是当时心一软,让他把抗美援朝讲个第九九八十一遍,顺便再谈谈老余,老帐新帐一块翻,公泪私泪一起流,今天肯定又废了。岁数到了,有些事就要懂得避着走,伤一次心,耗半条命。边做活计边想心事,下手时总有种过分细致的恍惚。大席刷净了,颜色显得深,一股子湿润的青气。竹纹细密,百折千回,缝里淅淅沥沥滴着水。水泥地上一条水迹子渐渐干了,只留下一点瘀痕。

吃过晌饭,大娘把大席翻了个身。她端了个针线匾,开始做女红。这里的妇女最近兴一种手工活,在衣服画好的花样上钉亮片和小珠子,一条围巾挣两块,一件羊毛衫挣五块。居委会没事的时候,大娘就干干这个。她用金边白瓷碗盛珠子,天青小酒盅盛亮片。做熟了,接难点的活,大娘就买了调味盒,一格一格的,装不同颜色的珠子和亮片。粗看上去,活色生香,真像调料呢!莹白大珠子是腌菜用的粗盐;血红小细珠是油炒过的辣椒屑;椭圆明黄亮片是削得薄薄的嫩姜;翠绿小玻璃管子就是切好的香葱末子了。大娘眼里,穿跟吃还真能变成一回事!比如这件橘红羊毛衫,胸前一圈暗红瓷珠,中间各镶两枚嫩绿有机玻璃扣,明明就是樱桃加猕猴桃水果拼盘嘛!包臀紧身演出服,银白亮片密如盔甲,像不像带鱼?连衣裙领口缝两圈白砂糖,外加八枚方形冰糖,饿时还能舔一舔。镂空串珠罩衫,浑身缀满萝卜籽,下田抖一抖,保你秋收万颗子。女人家一捻针,就是一个小乾坤。不知不觉,暮色已漫过脚面。一块残红,被西窗截得方方正正,落在东墙。屋里渐渐看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