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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到阴雨天,时间就不值钱。

连着一个月,断断续续,把人都下老了。雨水让水泥砖颜色变深,浮一层绒绿青苔。珠帘长挂,一股水腥气,像一条无限宽的清溪,立在天地间,赖着不走。耳边始终响着一种清脆细碎的咀嚼声,很有耐心。一切都幽远起来。

光线暗,呵欠不断,陌生人的胳膊显得暖。公车绕过九十年代风味的新区,天青烟灰荧光白;驶入八十年代特色的厂区,海蓝奶黄铁锈红;再往前去,就是看不出年代的郊区。至此,杂色隐退,只余百万种绿,不同密度,不同质地,深浅有致。风物由鲜亮,到颓败,又到柔和,仿佛从高峰跃进谷底,又攀至半腰。路上有少女走过,娉娉婷婷,黑发舔着肩。雪松上缠着牵牛,紫花如杯,披挂一身。爬山虎黄了,玉米缨子干了,嫩萝卜苗红茎绿叶,煞是好看。丝瓜已近尾声,藤枯叶败,灿灿的鹅黄花伞还是一一举起,极其认真。群山终于出现,三五成群,伏地而眠,遍身浓黛色,团团簇簇。山脊参差,近浓远淡,叫雨帘一筛,丰润朦胧。

待二人踏上台阶,雨早已收住。倚伞而立,只见四面山头争相奔来,碧色涌动,又忽地刹住,环作一圈。云重天低,山谷吐纳岚烟,漆黑树根生出莹白小伞。隐隐听得笑浪阵阵,她们心生好奇,转至后院。墙根一丛毛咻咻的狗尾巴草,在风里甩着绿拂尘。一抖腕,伞尖水珠四散。

抬头一块牌匾,乌底金字,上书:老干部活动中心。心字的最后一点远远掷在后边,看来是悬腕累了,使余力点完,松一口大气。苏向红撇撇嘴:还没有你家老余写的好呢!大娘把额上碎发一撩:那倒不一定,要看老余是拿手写呢,还是拿脚写!苏向红一口矿泉水喷出,打湿了小石狮子的披肩卷发。

揭开虚掩的大门,色香味一齐迸出。一两台电子琴,三四管横笛,六七柄长剑,八九十枝毛笔。近百把扇子浮于人海之中,招摇如蝶。扇尖染艳色,扇根雪白,交错纷飞。又有棋阵若干,战者寡,观战者众,直摆到花坛尽头。各个舞蹈方阵之间,边界模糊。每人身上的服饰,都极花哨,极年轻,看一眼就噎半天。人群蠕蠕,踏歌起伏,歌声纷乱,响遏云端。舞龙队人太多,一条金鳞巨龙硬是变成了百足蜈蚣。有光点游动,这里那里,打人眼。觅过去,是不锈钢毛衣针,上下翻飞。角落设一只梳妆镜,卵圆形,像竖着的水面。打镜中望去,又是另一个热闹世界,遥不可及。大娘伸出食指,在镜面按了一按。这一院的喧闹,不是她们的。

绕过破败的养鹤亭,一路觅去,石径阶阶分明。两边遍植蝴蝶兰,长叶如镰,叶面水渍未干,光亮如釉。花早已凋落,花茎还在,枯干的种荚里,捏出一排排小黑籽。多日降雨,山间形成细细溪流,寸把宽,避石顺坡,簌簌而下,像是一条活物,伏在草丛中,呼吸嘶嘶有声。一声鸟鸣,水银样,滴溜溜转,跌入山色里,再寻不见。云缝中抛出一束金线,锋利如刀片,割破厚重云层。对面一座山头遥遥红了,山尖的树团变作肉松色。西北角停着一截细虹,似有还无,斑驳在碎云中,像是被煮烂了。

大风掀上来,脚下万丈绿锦,倒伏中呈现醉态。满山雨滴,叫阳光一撩,全部醒转,熠熠闪动,如散珠碎玉。苏向红自包中拎出一对雪白瓷瓶,只得手掌大,莹润可人。底座敦实,瓶颈颀长,瓶塞朱砂色,像两只红嘴小白鹅,伸颈高歌。准备就绪,二位各掏一张相片,一张新,一张旧,排好,点香,拜一拜,收起,一气呵成。再一把薅过酒瓶,将塞子一拔,瓶口一碰,一起仰脖干了。

咋不拜老余?他要吃醋的。

磊子陪建国,挺好。弄个老头来,烦不烦?

两人哈哈大笑,群山回荡着笑声,愈发眉清目秀。

酒意微醺,人松软下来。醉眼看风景,又添一层不同。只觉青碧中有股媚气,软洋洋升起。此时,西天一片大辉煌,一粒砂石都拖着一指长的影。两人合了眼,盘腿而坐,叫宝光熏风浸了个透。眼皮子上浮动着红斑黑影,时明时暗。小坐一回,香已燃尽。余辉淡去,天地又恢复常态。苏向红手一扬,空瓶如白鸟收翅,投入远山。大娘那只紧随而去,双双碎在深谷中。

下山时,大娘回头望望,暮色轻浅,雕出鹰嘴样的山头。乱石叫绿树护着,温柔许多。山脊线很乖,让人想抚一抚。天空高远,几丝秋云,淡近乎无,像是擦痕。转头一看,影影绰绰,短虹犹在。

快到公交站时,路面突然堵起来。一打听,是车祸。

苏向红三步并作两步,横在大娘跟前。一股小风经过,带着一种奇异的,想象出来的腥甜。一只白狗,眉心蹙着,鼻尖像只小按钮。它嗅见了什么?

两只大手铐住她,手心挺糙,有种温暖的严厉。力度控制得很精妙,虚虚的,不勒,但锁死了,动不了。手腕上一圈白痕,戴手表戴的。

车祸怎么了?我就看看,看看嘛!大娘笑起来,像个经常逃票的老油子。

一个年轻姑娘登登走来,又冷又香。身上有三高:马尾高,胸高,鞋跟高。好几双眼跟过去看,看完了,如梦初醒,有点羞赧。只能避开彼此的视线,绕个弯,悄悄收回来。一只长方形的铁笼子,把鸡们挤成毛的,活的,咕咕叫的,块体。扁担滑到地上,竹篮里睡着新刨的红薯,满身湿泥。有几只挖破了皮,露出白里子。斗笠被挤歪了,只能拿在手里,无聊了,转一转。人群里竟然还有一只玻璃柜,上面贴着红字:凉皮凉面。

你也太小瞧我了,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你看你,啧啧!苏向红不为所动。光天化日之下,她被软禁了。一圈人环,里密外疏,箍住某种浓烈。不断有人加塞,她们前边又厚了一层。她并不反抗,只是逮住时刻变动的人群缝隙,猛补以前她晕过去没看成的景象。

无数的背脊,肉厚的,皮包骨的,纹青龙的,还有的在洗薄的衬衫里,透出五花大绑的肩带。小孩子的眼睛太过黑白分明,应该把它们都捂起来。黑脑袋们蹿来蹿去,像等待点燃的火柴头。一位妇女打里面冲出来,对着绿化带干呕。方才山中被涤荡过的心胸,又废了。

掐准某个时机,她忽地抽回手。两人马上扭成一团,像一对老爷们儿。在不耐烦的喇叭声里,稍稍分开了些。不一阵,又拧上了。满山青翠还在身后不远处,像是愣住了。

别看了!快走!女李逵凶起来,一双杏眼瞪成铜铃,拿肩膀把她往边上顶。旁人开始以为是打架,过一阵,又感觉这两人是亲戚,在互相塞钱。有股恶狠狠的亲热劲,挺危险,随时可能翻脸。

冷不丁,苏向红吃了狠狠一撞,摔倒在地。

山上有几位老年游客,偶尔间,发现了这场事故。大家立马玩心全无,忘记了腰间盘突出跟坐骨神经痛,纷纷蹲下又站起,不断调整角度,巧妙地避过障碍,远远窥着。一辆轿车,油亮如黑壳虫,被乌压压的蝼蚁包围。目光移向西边,几百米外,路面空无一人,两边树木蓊郁,那是一个光滑的、尚未损毁的、奇迹般共存的世界。小人国发生了大事件,绝对不是一滴墨汁落在公路上溅起一圈黑点那么简单。一切都静止不动,也没有声音,灰蒙蒙的,像幅大远景素描。太远了,太折磨人了,太像个葬礼了。他们恨不得一时飞下山来,扑在这张画里,亲自让它活过来。山道上滚下一串平均年龄五十以上的飞侠,个个都返老还童,身手敏捷,不顾石阶湿滑,山路陡峭,正以领导的速度,奔赴现场。

不一阵,一个女的被人架出来,晾在马路牙子上,像件湿衣服。大圈里分出几个人,围了过来。有好心人给她拿纸巾,她不接。磊子哎——她歇一气,又嚎起来。新的眼泪涌出来,挤落旧的。

过一阵,警车来了。人群让开道,尽头蹲着个妇女,脸上哭得水淋淋。

小周叹口气,正了正大盖帽,走上去,问:是死者家属吧?

她停了,透过两泡泪壳子辨认他,喉头出现吞咽动作。认清了,抽两声,摇摇头。

那你是她什么人?

哭声突然高了一茬,还呛了,咳起来。

什么人也不是,我们只是路过的。旁边还有一个女的,看上去稍微壮一点,正常一点,替她回答了。

小周回头,跟小王对视一眼,犹疑着,走开了。

建国哎——身后又来一声嚎,他俩转头一看,那个壮女人也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