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完全正常的。
几日小雨,绵绵不绝,介于可打伞与不可打伞之间,极有耐心地煨着。路面变成鱼脊,踩不牢。衣服总让人疑心没干,因为身体粘湿,无法确认。
公交站牌一如既往,破损处仍未修补。每次看见那块裸露的金属皮,他总是牙酸,这是牙医给他留下的童年阴影。逆行的人总有两三个,有时多达七八个。布艺店有布,鲜花店有花,拍张十块钱在烟店的玻璃柜,就能以一种霸气的方式,买到红双喜。修车的把胳膊粗的坏胎浸在水盆里,一截一截找气泡。旺记馅饼买一送一。高峰大药房在装修。台式甜品店的东北伙计敬业地发着嗲。飘香水果店像个游乐园,色彩鲜艳。逸鹤花圈店门口的两块地砖是独门暗器,下过雨,一踩就滋脏水。偶尔,他会去冠云楼买包子当早点,怀一点小时候的旧。开元商厦的鲜肉月饼,每年中秋前一条长队,七拐八拐,一直排到贝尔宠物医院门口。彩香农贸市场改造过两回。华润万家超市取代了原先的宜居房产。亚细亚手机大卖场开始实行积分制。住了二十八年,他的触须四通八达,把地形摸了个烂熟。闭上眼,凭嘴念,都能不差分毫地走一圈。欣荣卤味。瑞梵服饰。百胜棋牌。知足足浴馆。美娜时尚专业美发。安康推拿。苏蚕家纺。萍聚音乐茶酒吧。天天快递。秀品阁。新光明眼镜。贝贝鞋屋。吴耀年口腔诊所。金纸源纸行。梦巴黎舞厅。捷安特专卖店。金元科技产业园。丽姿化妆品。青苹果箱包。金门旧货交易市场。紫燕百味鸡。奥克斯空调。一张地图凭空铺开,说好了似的,这里增,那里减,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和谐。不知何时,她潜入这个正常的世界,生根,发芽,抽叶,攀爬,待他发觉,已经满满一墙。
减速带的明黄,湿砖墙的暗红,雨披的艳紫,环卫服的暖橙,争相跃入他眼中。触目所及,数不清的锐角,钝角,圆角,干,湿,硬,软。深呼吸多了起来,不然就变成呵欠。垃圾站附近的风向总是把握不准,屏气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总之每次都将异味悉数全收。雨珠子圆圆,排在叶片边缘,每颗都收纳了凸形的微世界。无数粒,都是活的,都很完整,一丝不苟,让人发疯。
跟往常一样,她已经等在小区门口。尖领衬衫上的几何碎块令人眩晕,好像满身生着小眼睛,一起朝他眨。她似乎一直在感冒,鼻头跟眼眶都有可疑的红晕。隔半分钟就扫过来一个扇形,害他没法摘除牙缝里的一根植物纤维。拿舌尖捋,目标嵌得更深了。他给自己下命令,到公司漱口前,看见谁都不能大笑。在小区里绕八字猛跑,放弃公交打的去公司,恶狠狠拿眼瞪,捂上口罩跟墨镜,这些事他不会再干了,他已经过了最初的烦躁期。
说实在的,她长得挺清秀,看不出有什么精神问题。骨骼细巧,小腿白皙,像个中年女学生,直接老在了校园里。要是小个十来岁,说不定他还挺享受。有时候,她的表情很奇怪,五官位移,三番五次,像是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有些事,你要习惯,你会习惯。靠近主干道的房子,智齿,领导的口臭,几次上门借钱的前同事,老父亲的血压,塑料味的工作餐,缩水的年终奖,花粉过敏,不稳定的网速,丈母娘的赌瘾,厚比防弹衣的保险套,排水口的头发,老婆接二连三的支付宝代付短信,以及,她。
电梯合上的最后一秒,一只涂着红蔻丹的手劈开了它。
一双蜷起的纤手,指尖滴红,像是被铐在胸前。接下来是长腿,雪足,整条人游了进来。她环顾一圈,缩肩一笑。他赶忙垂下眼睑。
她扭身站好,鞋后跟像两只高脚杯,轻轻一碰。发尾扫起一股熏风,给了他香喷喷的一鞭。他仰头看顶灯,顶灯也看他,像是瞪着他,说:做啥?
他们的头儿说过,要想时间变慢,很简单:堵车、开会、坐电梯。果然不假。准确说,不是坐电梯,是站电梯。一米八的个头,让他有点高处不胜寒。为了亲民,他常年含胸虾腰,炼成一种迷人的颓。
三楼是证券所,下去两个老头。她自如多了,换到右边来。
她感应到了什么,一转头。已经晚了,躲不过了,他只好按流程走,假装先惊后喜。
这个笑很软,好像电梯里只有他俩。她一笑,其他人立马暗了一个色度。
想看看运行到几楼了,目光却无法越过两座圆丘。圆丘中间有枚吊坠,陷住了。他想把它抠出来。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呀?他小吃一惊,收起视线,让木讷回到脸上。她两腮笑纹浅浅,形成一个小括弧。中间填上一只无比正确的三角形小红嘴,唇线分明。
整个轿厢的耳朵都变成了雏鸟,张着黄口,要吃的。
没有啊。此时电梯门开,两位失望的听众默然离场。
你们市场部的都在说,史努比最近开心得不得了。怎么,做爸爸啦?
并排的一个妇女下意识地瞄了瞄他的腹部,他脸一红,觉得很冤。
没有,真没有。
是不是还没到三个月,你老婆不让你说呀?
不知为何,他老婆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突兀。他老婆见过她,给的是差评。到了八楼,又出去三个。某一位穿着化纤衣料,一动就很吵。
真没有啦。他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间,像个乖男孩那样挠挠头。
她低眉一笑,黑睫扑闪。他又一次认定,那些关于她的传闻不是真的。
她率先出了电梯,走得一心一意,像是不愿惊扰她背后这双眼。每一秒,她身上的线条都不重样。鞋跟的敲击像按快门,十二连拍,在他心房的暗室里,冲洗,保存。秘书室的磨砂玻璃隔住了热源,一切又清凉下来。
十分钟后,他开始为早报上一则新闻大笑。笑得挺凶,像犬吠。
搭档小王叹口气,一脸老夫老妻的包容,朝经理室的方向做一个C的手势。那是老板绰号的缩写首字母。
他不管,把嘴角往耳根裂。真怂,九点还没到呢,八小时之外,笑笑怎么啦?他手一扬,残茶泼了墙角那株巴西木一身。酱油色的液体顺着叶尖滴下来,狼狈之至。它不敢擦。
笑到一半,他沉下脸。你开心给谁看呢?你要证明什么?两星期了,你他妈够了。
他一把捞起电话,把门砰上。小王耸一耸肩,颈椎咯吱乱响,索性闻着报纸,拿下巴写永字。
电话接通了,里面吵得像车祸现场。耀飞,执行任务呢?你几点空?我去找你。
这头话音刚落,那头就一跤跌倒,二中队值班室仅存的一张老板椅,硬是被笑坏了。
你以为扫黄啊,人家起码四十多了!
哎哟,正好如虎啊!完了完了,你残了!耀飞捂着肚子喊亲妈,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坐电椅。
操,早知不说了。
他打算数到十,要是这个****还在笑,就把他办了。就地正法!
二十六了,还没停。他瞅一眼墙上:微笑接待,排忧解难。妈的,微了太多笑了,忧一个没排。
等下,我想起来了,有个人能帮你。还有两声余笑,算他有良心,硬是压住了。徐惠民。
干啥的?私家侦探?
你甭管,专家就是了。专家明白不?一张名片削过来,嗖地砍中他眉骨。你就说是钱志红的亲戚。
钱志红?钱志红是谁?
你****的,我老婆!
他惭愧了,不跟他对瞪了。一瞄名片,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专家。
你****的!他给了垃圾桶一脚,转身就走。背影挺帅,配上一只飞舞的名片。方向错了,也不好纠正。这么点路,步子又狠,几脚就迈光了。身后再没动静,只能撞墙了。难道要原地踏步?或者,穿墙?
地方小,发个火都不顺当。谁都说他有病,得治。疑心病。被害妄想。加班加太多。信用卡超额透支。肾亏。邪教。灵异事件。平行时空。卖肾。聊斋。FBI。星探。黑社会。美剧中毒。操,还有前中年危机。
怎么着?想袭警啊!一串叮叮当当的暗器飞过来,他截了,是车钥匙。一发脾气就容易落东西,好了,这下更适合去看神经内科了。
你不就是想我利用职务之便嘛!
这家伙终于像个警察了。他停住,竖起耳朵。差一点就亲到墙了,滴水观音将一柄大叶笼在他头顶。
史跃辉我问你,她伤害到你了吗?你有立案证据吗?总不能提前防卫吧?再说了,人家也没有怎么样,就是每天来看你一遍,犯法了吗?好奇嘛,我懂。我也好奇的,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她,不就得了?
万一,万一是个精神病呢?
耀飞大笑三声。我早说了,徐惠民会帮你!名片呢?赶紧给老子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