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呢?瞎了?长裤裆里了?女人的脸被后脑勺轮番挡住,一双杏眼浮在人潮之上,像个溺水的蒙面女贼。人长得俊,细高挑,又年轻,发脾气不过是换了一种俊法。大娘叹口气,双手握拳,虚虚笼住前胸,拿胳膊肘当桨,左一撑,右一篙,艰难地划到内场:什么事?大家看归看,谁也不想惹一身骚。现在来了这位老大姐,声音不高,人又瘦弱。不知怎地,人人都像遇上了小学时的女班主任,争着跟她告状。被各种口臭喷过一遍,大娘明白了。原来这个梳二八开的愣头青骑摩托带着女朋友在街上飙,开车歪鼻斜眼的,撞上了女人的自行车,两人耗上了。不远处的路口,红绿灯精准地读秒,计算着这场纠纷的时间。女人瞳仁里关着分身为二的小仇人,变了形,圆滚滚。大娘看看那女人的车篮,已经瘪了。男孩子不过二十来岁,掌了车把,梗了脖子穷喊。他的小女朋友躲在他背后,荧光绿T恤上印个骷髅头,口型是惊讶的“O”。大娘心里有数了,她要开始调皮了。她偷偷探出脚尖,在空中勾一勾——咚!在摩托车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小青年转头刚要骂,大娘像个厚脸皮的老熟人,硬是拿笑把他堵了回去:这小轻骑不孬!小兄弟,买了有半年啦?小大哥为她的无知所震惊,瞪她一眼,痛心疾首:半年!你搞笑哦,我才买不到一个月呢,就碰上个不长眼的!女人一听,立马回嘴:你妈才不长眼呢!众人一看气氛紧张,又一阵骚动。几个好事的苦等许久,以为好戏开场,头拽脖子,脚后跟离地,喉结乱窜。
大娘先把女人撂一边,转到八点钟方向,跟小青年来了个私密会谈:你一个大男人,就能不能让让人家?小青年瞟了大娘一眼:你是哪个?关你什么事!大娘沉下脸,低声断喝:没见过这口气跟老人家说话的!对象都处上了,还当自己是初中生是吧?女人听见有人帮她,得意地横小青年一眼。眼尖的大娘瞄到了,又冲那女人补一句:你呢?没谈过恋爱是吧?没看见他车后头带个小大姐?哪个小大哥在对象面前不要面子?不能也要充能!人群里不知哪个家伙阴阳怪气地赞了一声:就是!大家稀稀拉拉一阵笑。大娘微微弓腰,半边身子朝外,向后座的小女友做一个“有请”的手势:小姑娘,关于你家小孩他爸好充能这个事呢,你最有发言权。你来给大家谈谈,好不好?小女友双颊粉烫,偷眼望向小青年,被大娘逮个现行:喔哟——害羞了!哄笑四起,小大哥嫩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等笑声下去,大娘才开口:小兄弟,新造茅厕还三日香呢。新车嘛你自然疼,只怕过一阵新鲜劲过去了,来气时自己还拿脚踹呢!说着,顺手去摘他衣领上的一个线头。小青年想避开,已经晚了,只好忍着不动。等大娘施施然摘完,他赶紧不耐烦地扬扬手:让开让开!忙不迭按喇叭,生怕有人发现他的猴屁股脸。大娘一把拽住他:嫌丢人了?想溜?还不带这位大姐去修车!去就去嘛!小青年不服气地顶了句嘴,众人都听出,火药味已散。大娘一抚女人后背,轻轻在她耳边吹送一句:不要太难为他,顺毛摸,小年轻的,噢?一捆围观者就此松绑,个个笑容满面,咂摸着余味:原本想看武戏的,结果变成了文戏。蛮好蛮好!
人一散,大娘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匆匆把头发归到耳后,一头扎进闹市。小跑过两三个摊位,觉得正常了,才放慢步伐,随着人流朝前淌。人群里有谁的扣子反光,明晃晃地打眼。大娘一路打听菜价,心算着中午的菜谱。照例是一个大荤给余磊,一个素菜给自己,一个汤,再搭一盘荤素搭配。她称了一斤虎皮鸡爪,二斤五花肉,买了一块嫩豆腐,一把水芹,一小瓶胡椒面,外加一串芝麻香蕉。像是为了犒劳自己,她买了支冰糖葫芦。那颜色实在好看,深宝石红里带着冰裂纹。糖浆也挂得匀,上头滚满了炒香的白芝麻。她咬下一个,鼓着腮帮子,却不嚼,含在嘴里,圆圆的,吮着那点甜味。冰箱里还冻着一块羊肉,大娘想着,要买点粉丝跟酸菜回去炖,再搁几片老姜,扔两个切碎的朝天椒,保管磊子能干掉两碗大米饭!这时听得身后有小孩叫:大姑!大娘一转身,一颗肉弹掷到她怀里:大姑!嗳——大娘响亮地答应着,小孩子特有的热气哈到她脸上:小乖乖!你妈没来赶街噢?喏!文文朝后面一指。弟妹穿了件红影影的连衣裙,编一条油黑独大辫,挽了个菜篮朝她笑呢。终于给我逮到了!今晌上我家吃!大娘把手朝弟妹臂弯里一插,把冰糖葫芦往小侄女手里一塞,妯娌俩亲亲热热说起话来。弟妹退后两步,朝大娘上下一打量:多远看到你在人堆里发表演讲,女领导人噢,真没敢认!大娘脸一红,一摆手:嗐——我就瞎劝劝!两人相视大笑。接近中午,菜场人不多,地面又是污水又是菜叶子,她们不时跳着脚走,心里生出几分活泼来。噢,对了?那个长头发小大姐是哪个?弟妹压低声音问,见文文好奇地翻着大眼,便挠挠她的头:小鬼丫,又偷听大人说话!大娘纳闷:哪个长头发的?我怎么不知道?一辆小三轮迎面开过来,把三人冲散了,大娘两手一奓,把小侄女裹在怀里。等那阵隳突的狼烟散了,三人又汇合了,大娘又急急想接上话头。弟妹却只是笑:等磊子回来你问他去!一家人要我夹在中间传话,成什么了!
天上有些擦不干净的薄云,风打裤腿钻进,袖口钻出,抖抖簌簌各处都钻到。吃完饭到居委会,苏向红跟周春梅正在聊天呢。大娘远远落坐,拿沓报纸,一张一张慢慢掀。周春梅过来捅捅她:你说这贼大胆不大胆!大娘耳朵听着,眼还落在报纸上:什么贼?你没听说噢!周春梅极度惋惜:09栋的袁阿姨?知道啵?挤94路,金项链被人家拽走了!该惊讶的节骨点上,大娘只吐了三颗字:不得了。周春梅以为自己讲得太淡,又加了点油和醋:你不知道,周阿姨哭得噢!那是她儿子买的,好几千呢,才戴头一回!大娘仰头,专心研究天花板上的石膏线。周春梅顿一下,掉头继续和苏向红聊去了。
熬过开头的五分钟很关键,基本奠定了今天的相处基调——大娘知道这一下午都不会有人来烦她了。她估摸着,差不多隔个一刻钟,就哗地翻一下报纸,以显得正常。大字小字跳进眼里,定了焦,她并不读。朝外面看看,玻璃模糊的窗子匡出个不大不小的画面。一个老头踱进来,影子肥短,紧随其后,像只小狗。走到中间,一辆摩托车轧着他的影子,斜插而过。半天,老头移出窗子。又半天,水泥场地上只有死景,没有人。大娘索性推开窗,把下巴搁上窗台。这下视野扩大了,东面看得见自行车棚,北面看得见小区的01栋,还有办公大楼下面的花园。水泥楼太旧,灰扑扑。阳台上各色衣物翻飞,像是破沙发垫里爆出的内芯。往往是一家三口的衣裳:女人的连衣裙,绿底上耀着黑闪电;男人的白棉背心,一共五件,三新两旧;小孩子的套头毛衣,一只猫爪按在心口。五楼有条牛仔裤,裤腿晒的时候忘了抖开,拧成两挂麻花,还在生着气,就已经干了。旁边一件银灰圆领衫,刚洗好,粘成一块扁平金属片,滴着水。四楼挂出一件肉色羽绒服,被晒胀了,腹肌胸肌俱全,活脱脱一个米其林轮胎人。要是视线往东去,不小心没收住,瞄到一回,就被吓一回。七楼阳台上种丝瓜,一根绿藤攀了防盗网向上爬,大丝瓜吊在八楼女人内衣旁边,晃悠来,晃悠去。一楼老头在逗鸟,三楼学生在看书。电话铃声一响,钢琴声就停了。一个女人抱了床被子出来,看看楼上,骂一句,又把被子抱进去了。一个方便面袋在半空一抽一缩,大娘往上瞅,一根红线通到顶楼阳台,系在一只小手上,一抖一抖。哇呜——哇呜——警报声有点失真,听来像婴儿哭,又像猫发情,几辆警车朝东飞驰而去。一阵中药味探进来,还没来及嫌它苦,很快又叫蛋糕香稀释了。有几家的落地帘拉开了,蓝莹莹的电视屏幕像一枚矩形独眼,嵌在客厅正中。人体吸饱了老太阳,眼皮重起来,大娘悄悄把一个呵欠握在手心。苏向红在誊一张表格,周春梅在饮水机旁喝水。调解员忙起来脚不沾地,闲起来又屁股生根,恨不能把时间搅匀,不至于太冷或太烫。干坐了一个下午,把桌面每道划痕的来历都猜过了。终于还有十分钟就下班,大娘长吐一口气,一切收拾停当,只等到点开路。这时一个电话进来了:05栋404,小两口打起来了,快来!电话啪挂了,大娘暗暗叫苦:05栋到10栋归她管,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呢。身比心快,还没来得及犹豫,她已跃至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