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凡人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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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亭很喜欢收银员这份工作,念书时她数学不好,可是算小帐她能着呢。青大椒一斤八毛五,小秤翘高高四斤二两,她一口就能码上来,还抹掉零头不用还价。现在都是电脑算,但她这份伶俐劲没变。有的条码扫不上,她十指尖尖,一阵噼里啪啦,针式打印机就咻咻吐出纸舌头,像只听话的小狗。大钞跟小毛票分门别类,躺在一档一档格子间,玫红碧绿赭黄雪青深紫,面相和蔼,纹理细腻。硬币拿牛皮纸裹成小圆筒,找零的时候在中间一掰。天气好的时候,酸奶冷冻柜附近的地面会漏进来一小块阳光,光斑很小,李亭每次都把它攥在掌心,握紧,再打开,它还在。洗化柜台常年一股化学香味,烟酒柜台总是一片金黄或通红,电器区基本是象牙白,饮料区从来都那么晶莹剔透,床上用品区永远铺着一张松软的面包床,蔬菜水果区一直喷着保湿雾,白烟袅袅。

今天是星期一,超市里一大早几乎没有什么人,大家闲得很。4号台一个愣怔,呵欠就上脸了。只见她嘴咧如斗,双手反扣,两臂笔直举过头,懒腰上露出一截白肉。一条人影闪过,只听一声“我的亲妈哎”,7号台已经得手。被袭者名叫吴根荣,是个厚脸皮的小大嫂,在她们里头年纪最大,经常主动拿自己开涮,逗人笑,唯一不笑的是小她七岁的李亭。李亭面上淡淡的,眼角余光却十分锐利,硬生生把吴根荣脸上的笑刮浅了一层。在鞋服区货架的死角,李亭堵住她,悄声说:好好地,你作践自己做什么!吴根荣半真半假地吃了一惊,红了脸笑,在一双女式平底鞋的尖头上捏一捏,巧妙地避让了。一辆堆积如山的上货车,隔在她们中间,吴根荣被挡得严严实实,只看见一双瑟缩的瘦脚,穿着带花纹的水晶丝袜,小心翼翼地踏在小了一码的方头坡跟皮鞋里。李亭一眼看出,这两样都是上次超市搞“低价风暴”时买一送一的货色。她热血涌上脸,打右边包抄过去,把吴根荣逮个正着:你只管脸掼下来,怕哪个!吴根荣无处可逃,十分烦恼,老着脸小声说:都是老同事嘛,她们就是跟我闹着玩玩。李亭两肘一搭,一双油黑大眼,只剩下眼白:玩玩?背地里人家怎么说你的,你晓得吧?吴根荣把手头一条毛巾往货架上无声无息地狠狠一掼:我无所谓!我天生奴才命!李亭将下巴朝前送了一寸:哟!你的意思是,我没事找事,挑拨离间?吴根荣不吭气,对着李亭右后方的某个点怒目而视,胸脯一起一伏。李亭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个不知名的受气点,冷笑一声,蹬蹬蹬走了。大约一分钟,吴根荣还僵着不动,舍不得打破那种难得的凛然。饭桌上,大娘听闻此事,并不作声。一个月后,李亭抱怨,吴根荣见她就躲,尽量不跟她单独相处。大娘摘下一朵雅洁的白米饭,送入口中:你都把人家扒光了,人家当然见你就怕了。李亭一怔,拿筷尖拨弄得虾仁溜溜转,朝着余磊抱怨:哎哎,你说,我是吃饱了撑的啊?我还不是为她好!大娘手腕翻转,忽地起身,托了一只碗去添汤。余磊正专心抿一块红烧带鱼,不一阵,从唇间摘下一把袖珍鱼骨梳来,对光把玩。正怡然自得,被李亭拿筷头狠狠一顶,嗒一声掉在桌面。

亲爱的观众们,你们好!我代表美丽歌舞团全体成员,向大家表示亲切的慰问!主持人特地尾音上扬,适当停顿。苦等半天,台下呼应寥寥。定睛细看,几乎人手一孩,哪里还腾得出鼓掌的手来。人群里高杵着一只葱油饼,一览众山小,饼沿被咬了个大豁口,简直是一钩油炸的新月。有男人对着绿化带抖老二,下喷水,上喷烟,嘴边一粒小红点。年轻姑娘双臂绞起,箍住晃荡的两团好肉,时不时把一只脚的脚面蹭到另一条腿的裤脚上擦擦灰,两脚这么一交替,皮鞋又锃亮了。一根冰糖葫芦被擎到空中,作为开路先锋,直杵到人耳根。广场天冷腚先知,小区里的水泥椅子上空无一人,木头椅子上却黑压压一大片。挤不进去的老奶奶们站在外围,嗑瓜子聊天,个个都穿得厚敦敦。周春梅把大呢褂解开来演示:我还是穿不惯羽绒服,轻飘飘的,一点不压斤重。老亲家弄了点新棉花,给我做了一件,先不谈式样子,你摸摸,多厚啊?苏向红很给面子,仔细捻了两三下,还很专业地把手往棉袄深处掏一掏:先是太空棉,又是羽绒,我看都不管!什么也比不上老棉花!大娘深有感触,连忙附和。

眼看着灯光打起来了,演员们挤在一起,头发挽在脑后,拽得眼角上吊,额前毛茸茸一圈碎发,被钠光灯照得疮黄,像炕房里的小鸡雏。几个穿长裙的拎了裙摆,露出脚上趿的棉拖鞋。电线在脚底拖来拖去,音响里不时起一阵尖利的啸音。女主持人怕把口红弄糊,哈着嘴吮珍珠奶茶。看够了后台的八卦,大家实在不耐烦,推推搡搡要走。为了救急,音乐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破空而出,一队穿了嵌珠片紧身吊带裙的小大姐,打舞台右边,游着花样旱泳,一扭一扭地上来了。李亭跟余磊挤在顶头边,视线绝佳,看得清粗小腿上的肌肉块跟鸡皮疙瘩。她们一个搭着一个的肩,一颗头在肩膀上悠来悠去,连着一根筋细的小脖子,像一列活跳的人肉小火车。其中一个自觉假睫毛要掉了,干脆不睁眼了,一脸如痴如醉。跳到左边,火车头变火车尾,一耸一耸,又参差不齐地往回跳。铺了红毯的简易舞台被踏踏得砰砰响,尘烟四起,浊黄云头上跑着太肥或太瘦的仙女。各人拼命甩着胳膊腿,好暖和些。有几个鼻头腮帮子都冻红了,更显得唇朱齿白,面目如画。主持人不知在商量什么,音箱里一阵唧唧咕咕,还听得啪一巴掌,娇嗔地打在某只未得逞的手背上。一支曲子跳完,她们还像模像样地谢幕。先下台的几个早散了,等不及地蹦进军大衣,仙女变作抱窝鸡。后来的也赶紧把两手朝暖手套里一插,霍霍抖一气。领头的那个倒是沉着,袅袅娜娜,一直舞进台下的阴影里。直到被人击了一掌,才缩肩一笑,现出原形,朝大家吐下舌头,接过一串烤得吱吱叫的麻辣面筋,啃得一脸狰狞。接下来的是独唱,一个体态微丰的女演员,据说是他们剧团里的老演员,生过孩子不久就来演出的。一条银灰亮片紧身鱼尾裙,裹她得大气难喘,行动不便。于是分外端庄,仪态万方。一开口,果然不凡,一声“浪奔,浪流”,喉咙狂野,带着吃过麻辣烫的痰音。这只美人耸肩瓶因着服装所限,动作幅度很小。一手握麦,一手缓缓打心口朝外摊开,开合七八次,一首歌就完了。歌曲间奏还俯身跟前排的观众握手,另一只手熟练地护着胸口,以防走光。她握手的方式相当老道,不管你伸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挨个儿轻描淡写地浅浅撩一把。某位热情大胆的男士拽了她的指尖不放,她并不慌,顿了一秒,粲然一笑,笑得极厚。一片哄笑声中,男士松了手。李亭也伸了手等,还没摊到她,那女演员又回身过去唱了。余磊刚要开口,李亭就一跺脚:不用你劝!我不稀罕!

一个捂着口罩的年轻女人挤过来:能不能帮我换十块钱零钱?我坐车没银角子了。余磊接过钱,先捺一张五块到她手上,再摸摸裤兜,右手摊平,排上五个一块的硬币。仪式结束,余磊把硬币豁朗朗倒进那女人手里:点点看少不少?女人一攥拳头,隔了口罩冲他笑笑:谢谢!她刚走,李亭就抽了钱,就着舞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研究。又涩又毛,果然是假的。怎办?余磊拿眼睛问李亭,她把围巾啪地朝后一甩,扇了他一个毛茸茸的小耳刮子,不一会就消失在人群里。余磊踮起脚跳了几跳,连人影也看不到。二百支光照明灯的毒射下,主持人显然很兴奋:恭喜你!中了一等奖——众人大静,汉奸头突然调皮地一笑:牙刷一支,请去后台领奖。人们释然地噢了一声,是活泼的倒彩。这个小把戏每次都玩,大家还是乐此不疲。突然,一双冰冷的手塞进他衣领,余磊仰天惨叫,好叫偷袭者笑个够。还没等他做出过肩摔的架势,李亭早哇叽一声缩回手。闹够了,一张小纸头刮着他的胡茬:看看,这是什么?余磊一把揪住:你也想抽奖?李亭嗖一下抽回摸奖券,勾过余磊的脖子,热烘烘地凑到他耳根,轻轻吹出四个字:假,钱,买,的。余磊噎住了。李亭妩媚地一笑,在他下巴上弹两下:反正摸奖也是骗人的,这叫黑吃黑,懂不?等着,我去摸台冰箱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