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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手机一接通,周春梅身子就直了,半天才软下来,做一个“好”字的口型,腰身一折,叫凳子挂住了屁股。偷听的二人如梦初醒,立马归回原位,互相丢个眼神,放轻手脚,开始等。钟面从两只伸懒腰的胳膊,变成两撇朝下的小胡子,一切正常。绷了大半天,二人终于面现惭色,把丢出去的眼神抛回,开始各干各的。脸盘架上方的小圆镜角度太刁钻,反光里只看见周春梅的半颗头。原本指望着伸伸脖子就能瞄到脸,结果椅子腿吱地一声,大娘不敢动了。眼看要下班了,苏向红虎视眈眈,准备豁出去了。随着大娘下巴朝右边有力地一撅,两米外的苏向红像是被气功震到,呼地起身了。一番盘问,真相大白,苏向红一言不发,翻个白眼,跨上电瓶车跑了。周春梅泪眼婆娑,扭头望望苏向红的背影,再仰头望望大娘。人一老,哭起来就凄风苦雨的,大娘漱出一口长叹,答应了。

周春梅担心大娘会不耐烦,草草选中一个就近的绿化带,大娘一脸嫌弃,扭头就走。一路走,一路商议,两人一直跑到自来水厂附近,一身汗。周春梅累了,再不肯往前走,攀住一棵泡桐树:就这儿吧。大娘不答应,说这里过几年就要改造,还得往西。周春梅说我实在走不动了,大娘瞪她一眼,两手一抄,接过纸箱,大步走在前头。在湖边的芦苇荡选中了一块地方,潮湿,柔软,泥土黑油油的,踏上去像是踩在活的兽脊上。大娘已经气喘吁吁了,坐在一截木桩上歇口气。果然,不一阵,周春梅的影子就跟长舌头一样,舔过来了: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跑了这么大老远路。大娘捡起个小石子:我要是不比你还作,你会放过我?周春梅脸一红,鼻头一酸。大娘一扬手,石子嘶嘶擦着湖面,大跳夹小跳,连跳七跳,周春梅恹恹地鼓起掌来。旷野里,掌声很快散了,两人头靠头,发一阵呆。风把头发往后捋,捋过几十年,人老了,那份舒服劲一点没变。湖面点点碎银,是活的,跃动不已。一只灰色小水鸭,端坐水面,简直是黏住了,悠然出没在微波里,不为风浪所动。一人撑船,一人撒网,水天一色,一叶小舟像是悬空而来。云端拖曳着水草,鱼尾拍碎了蓝天。倒扣的天幕里,夕阳变作双黄蛋,天地屏声,万物休息。秋深了,芦花洁白,一枝枝倒插的羊毫,在清风里描着。植物被秋气炼干,炮制,散发出一种药香。一架飞机从湖心掠过,机翼剪过几星残荷,水淋淋地,耀着水银色光斑。

大娘觉得差不多了,起身去开纸箱。周春梅要拦,箱盖已经张了嘴。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侧躺在一件旧毛衣上,比平时小了一号,双目紧闭,好像在笑。细看,鼻孔跟嘴巴里都有血迹。周春梅摸摸它的毛,还是温热的,它刚抱来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时心中大恸,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伏在大娘脚边,头顶一个静止的旋,袖口沾了泥,一缕口水牵着衣领,将断未断。大娘悄悄把脚往后缩了一寸,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鸟打脑后扑棱而起,贴着水面低飞,快要与倒影相撞时,一个鹞子翻身,直冲蓝天。这只猫大娘认得,周春梅老伴在世时,每天去菜场买菜,总要帮它带点鱼杂碎。三年前的一个下午,周春梅从一户人家调解归来,轻手轻脚进门,一脸藏不住事的喜悦,一只竹编的椭圆提篮在身后悠着。大娘跟苏向红,还有当时还没中风的孟桂花,都晓得篮子里头藏着谢礼。三人岿然不动,只等她自己坦白。一声销魂蚀骨的猫叫,大家如得军令,火速上前,围成铁桶。个个弯腰撅腚,一脸慈祥。小奶猫刚满月,眉心蹙着内八字,粉色倒三角的鼻尖凉沁沁。四只小腿颤微微,毛茸茸,前后都是小罗圈。把它放在玻璃桌上,跌跌撞撞走两步,脚底哈一团热乎气,印一朵透明的小梅花。眼睛溜圆,晶莹的凸面放大了瞳仁。仰头看人脸,咪呜一声,小舌头正中有道浅痕,旁边护着两粒凶狠的小白牙。孟桂花要去抱它,被它哧地一哈。大娘一拎它脑后颈的皮,这只袖珍小老虎就被点了穴,四脚耷拉,尾巴蜷缩。母猫叼小猫就是叼后脑勺这块皮!苏向红说。大娘记得她那时爱穿儿子的高中校服,人瘦,腰杆笔直,马尾一绑,从后面看就像个小大姐。一年后,儿子夭折了,她就不穿了。这几年,每家都有伤心事。大娘因为提前透支,过得还算太平。不管怎样,那个年轻三岁的下午,猫毛细软的触感,香樟花蘸了雨水的清香,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周春梅哭足了,拄着大娘的手起身。两人刨好坑,把猫捧出来,先把身子轻轻搁在坑底,再缓缓撒手,放下头。大娘揪了片绿叶,盖在它身上。叶子断口滴落的新鲜汁液,染绿了猫毛。大娘掬起一抔土,看看周春梅,等她点了头,就一扬手。在土块的重量下,黑猫身子抽了一下,像是在睡梦中魇着了。周春梅跟拦棺一样,攥住大娘的手腕,泪如泉涌,死活不让埋。大娘叹口气:让它去吧,它这辈子,你也没亏待过它。车子撞得狠,还没晓得疼,就去了。也算有福气,一点罪没受,到那边继续过好日子吧!一口气说完,异常熟练,心中一惊,滴下泪来。周春梅吃了一吓,赶紧止住哭,一掌扪上去,拿拇指外侧帮她抹眼泪。大娘慌忙打开:要死了,一手泥!两人红着眼圈,笑起来。埋好猫,还特地做了座小坟头,只得馒头大,拿手掌拍得圆溜溜,上面画了条小鱼,供了根柳枝。到她们这个岁数,无论红事白事,流程都很熟。周春梅要把周围的土踩实,大娘一把拉住:土太松,踩了压到它就不好了。往回走时,暮色四合,环湖路灯亮了,一盏一盏,像是牵着伸缩线的隔栏,围出一条流光溢彩的金砂路来。两个小黑点,一前一后,保持着间距。后一个突然说:你说,咱大老远的,为只猫,值得么?前一个刹住脚步: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哪次淌眼泪的好机会,你舍得放过?后一个自觉理亏,不作声,回身朝某个方向眺望,口中喃喃:湖边好哇,鱼多,尽吃!满湖残红,鸟影匆匆,也可能是蝙蝠。大路清空,虫声明灭。夜空是一种不纯的深蓝,仰头细看,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碎星,疹子一样。前面那个并没有催,立在原地等。半晌,自己对自己说:怎么不值得?好歹是条命。知疼知痒,知冷知热。

奶油黄大门。枣红客厅。檀紫方桌。桌上一碗红豆稀饭,一茶缸红糖泡馓子,一盘虾仁豆腐,一碟小葱炖蛋,一板安乃近。水磨石的大理石地面像切开的米花糖,地上躺着一张被踩脏的话费单。两只崭新的大红热水瓶,红得杀人眼睛。凉席卷起来靠在墙边,旁边搁了装电视的大纸箱,压了两床棉胎,怕落上灰,盖着一本摊开的旧挂历。两双毛毡剪的鞋垫排在窗台上,压了把老虎钳。墙角有个圆肚子的大蜘蛛在结网,背着一张花里八杂的小鬼脸。枕头中间有个深陷的窝,含住大娘一颗头。雨声黏黏,寒梦里始终搁着一双冰坨样的老年人的脚,被子稍微一动就四下走风,一丝热乎气都存不住。这一觉睡得很浅,漏洞百出。路上轰轰过去一挂大货车,身底一阵震动,把心也颠了几颠。身下的被单有个地方没拉平,硌得慌。她有心把它捋平,却无力起身。整个人外边包了个壳,一动就碎。风大,窗子格格地咳嗽,大娘手冰凉,脸上却火烫。外头乌漆麻黑,没个星星也没个月亮,黑得一层摞一层,气都喘不过来了。睡梦中有人来了,有人去了。声音像隔了一层细蒙蒙的水雾,听不真。她翻一个身,两腮酸叽叽地疼,这一觉睡得像小死。爬起来在床沿坐一气,看见李亭进来,问几点了。李亭说七点零五。大娘木呆呆地,愣了一阵神。李亭又说:刚才居委会来两个老太太,蹲蹲就走了,留了二百块钱。大娘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合了眼。李亭晾着两手,朝余磊摇摇头,叹口气。一夜下来,大娘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只觉眉心处有枚小电钻,阴阴地钻着疼,用手按按又没有了。一捧冷水抄上脸,有种高烧乍褪的爽利。对镜一照,下巴还留着掐痕。不知什么时候,套头毛衣左手袖口有点磨破了。大娘拈针要缝,被余磊夺下,一时眼前发黑,金蛾子绕着她飞了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