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之后,已经是初秋了,方守卿依然挑着担子出门卖货,刚刚走到冯塘的道口,就看见街上的人东奔西跑,乱得像一窝蜂一样,边跑还边喊:“土匪来了,老洋人来了。”方守卿虽然没有见过老洋人,但是听说过老洋人是个心狠手黑的大土匪,方楼就有一个财主的兄弟被老杨人绑了票,花了400块大洋才被赎回来,手指头还被砍下去一个。
方守卿挑起担子就跑,还没跑出几步,一个骑马的土匪追了上来。那个土匪拦在方守卿面前,用盒子炮对准方守卿说:“小王八羔子,再跑,一枪把你脑袋打开花!”说着,就照着方守卿脚下的地面开了几枪,方守卿赶紧往后退,枪弹激起一大片尘土,方守卿吓坏了,但是还是趴在担子上面,用身体护住自己的货物。这时候又过来两个土匪,“嗖,嗖”跳下马来,一个拽起方守卿用枪顶住他的脑袋说:“小兔崽子,不服是吗,不服就崩了你。”另外一个用盒子炮的枪座狠狠地砸方守卿的脑袋说:“浪费那子弹干啥,看我几下子就把他打死!”被凉冰冰的枪口顶着脑袋的方守卿浑身都木了,只能胆怯地后退,最后坐到了地上。土匪们一拥而上,挑着捡着把值钱的货物全部抢走,最后过来两个矮个子土匪,翻了翻,发现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恼羞成怒地一人一个地高高举起筐子,把里的东西全洒到地,还在那些东西上面狠狠跺了几脚,最后又用力踹了蜷缩在一旁的方守卿几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到土匪走远,看不见啦,方守卿才爬起来,一边哭一边把散落一地还沾了不少泥土的货物捧回担子里,嘴里不停地骂着那些土匪。他边说话,嘴里边喷出不少的血沫。草草地连东西带土都收拾进了筐子之后,方守卿挑起担子,趔趔趄趄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之后,方修珍看见儿子满头满脸是血,浑身是土,连忙丢下手里的席子,跑过去把担子接过来问道:“怎么了啊?怎么了啊?孩子。”这个时候,方守丰也刚刚担水回来,看见哥哥这幅模样,放下扁担,连水都顾不得倒进缸里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哥哥:“哥,你怎么了啊?”金定吓得缩在屋子门口,想过来又不敢。方守卿搂着弟弟,跟弟弟和父亲说了事情的经过。
方守丰一边安慰哥哥,一边帮把哥哥头上和脸上的血擦干净。方修珍拿来干净的布条给儿子包扎伤口,说:“孩子,别难受了,幸好都是皮肉伤。以后再遇到土匪,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那帮土匪都是喝狼奶长大的,一个比一个心狠,你硬跟他们抗,肯定吃大亏。”方守卿点点头。
方修珍给儿子包扎好,就让他进屋休息了。
土匪过境,方守卿最担心的是狗子叔和莲花,于是打算趁着赶太昊陵大集的日子去看看狗子叔和莲花。头天下午,方守卿就往淮阳走,当晚,在冯塘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方守卿就到了太昊陵大集。他挑着担子来到狗子叔门口时候一下子惊呆了,只见饭铺的门用几块木板遮挡着,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土,饭铺的幌子已破烂不堪,成了一条条的。方守卿把担子放在狗子叔门前的台阶上,然后轻轻挪开一扇木板,侧身走了进去,轻声喊到:“狗子叔!莲花!莲花!狗子叔!”没人答应。只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桌椅板凳东倒西歪,碗碟的碎片遍地都是。方守卿继续向后走,只见过道里的灶台都被拆了,锅也被砸了一个大洞。走到后院,只见后院狗子叔和婶子住的房子的屋门敞开着,一扇门板已经掉了下来。方守卿一边喊着“狗子叔,婶子,莲花。
”一边往屋里跑,跑进屋里更是惊呆了。只见昔日简陋整洁的屋子已经乱七八糟,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烂了,地上是一滩滩褐色的血迹。方守卿愣愣地倚着门板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许久,他听见有人喊:“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快走吧,他们家没人了。”方守卿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从前门走进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妈,方守卿几步跑到大妈面前,愣愣怔怔地问大妈说:“大妈,狗子叔呢?婶子呢?莲花妹子呢?”大妈叹口气,说:“别提了,孩子,前几天老洋人的土匪过了太昊陵,杀了你狗子叔一家,可怜这一家子,好人啊!怎么落这下场啊!”方守卿问:“他们埋在哪里了啊?”大妈说:“埋在城西的义地里了,最北边新添的那两个坟头就是你狗子叔和你婶子的。没见到莲花的尸体,不知道这孩子是跑了,还是被土匪抢走了。唉,可怜的孩子,那可是个好闺女啊。”
方守卿听了,整个人都傻掉了,丧荡幽魂地往外走,挑起担子回家。一路上,有人喊他买东西,他也没听见,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只是凭着直觉歪歪斜斜地往家走。
方守卿灰溜溜走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好不容易走到家,一头栽倒在炕上,起不来了……方守卿一连高烧了三天,金定也没合眼地伺候了三天。虽说金定不太懂事,不太会照顾人,但是她一心一意地端茶倒水伺候丈夫。方守卿头上的毛巾一热,就赶紧给换一块凉的,方守卿昏昏沉沉不吃药,金定就和公公一起一勺勺地给他喂药。方守卿三天一直在说胡话,说的最多的也是最清楚的就是“土匪,混蛋,报仇……”经过全家人的精心照料,方守卿终于恢复了健康,又开始走街窜巷地做生意了。
那个时候家家都穷,谁有那么多闲钱买针头线脑啊?方守卿跑了十几天,却连一家人的口粮都没有挣到。
这一天,方守卿挑着担子在集市上卖货,旁边就是大铜牙的说书摊儿,大铜牙正在说隋唐演义:“话说这程咬金为了谋生跳了宝案子,跳宝案子这是混混们干的事情,但是街坊邻居还都说程咬金是个好人,为什么啊?当时那个世道不让人活啊,程咬金家里就剩下他和老娘了,不跳宝案子,娘俩儿怎么活啊!后来,开宝局子的勾结官府,就这样啊,逼得程咬金连宝案子都没法跳了。怎么办呢?贩私盐吧……”
于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方守卿就跟父亲商量:“爹,现在杂货生意不好做,咱们还是干点别的吧。”方修珍说:“咱除了挑着担子走街窜巷作生意,还能干什么啊?”方守卿低下头,半天没说话,很久抬起头来对父亲说:“现在贩私盐和贩大烟都挣钱,但是,贩大烟损德行,不是咱们方家人干的事情,咱们就贩私盐吧。”方修珍说:“孩子,私自贩盐那可是要下大狱的啊!”方守卿说:“爹,谁不想当安善良民啊?但是这个世道不让好人活啊!隋唐好汉程咬金不也是贩私盐出身的吗?爹,不是咱不守法,是咱实在没辙了啊。”方修珍长叹一口气,答应了。
打定了主意,方守卿就开始着手准备贩私盐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盐的买卖是被官府垄断的,因为盐又是老百姓离不开的东西,所以官盐价钱很高。贩卖私盐如果不被官府抓住,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一旦被官府抓住,轻则一顿痛打,重则被关押几年。但是,被生活压迫得已经要疯了的方守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方守卿找了几个熟人,打听清楚安徽有私盐场子,于是就揣着从岳父家借来的几个钱,独自上路了。
临走的时候,方修珍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孩子啊,钱赚不赚的不要紧,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家里边就指望你了。”方守卿告别父亲、弟弟和妻子,大步大步地朝安徽方向走去。一连几天,饿了就啃口饼子,渴了便到井沿上喝口凉水,晚上随便在谁家房檐下或柴禾堆上忍一宿。他终于到了安徽毫州,买了几十斤盐,一点都没敢耽搁,赶紧挑着担子往家里赶。为了早点到家,也为了躲避官兵的搜查,方守卿特意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走,走到安徽边界的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见到一条沟里有几具缺脑袋少腿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和乌鸦啃得残缺不全,在春日残存的白雪下面露出了他们的轮廓,沟里的鲜血已经冻成了冰块。不用说,不久之前土匪在这里杀过人。
方守卿看得胆颤心惊,两股战战,挑起担子就跑,刚跑吃没几步,远远看见一伙人骑着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歪戴帽子斜瞪眼,腰间挂着盒子炮。不用说,是土匪了。方守卿吃过土匪的亏,远远看见土匪来了撒腿就跑。土匪很快就追上方守卿,大声呵斥方守卿,让他把盐留下。方守卿吃过土匪的亏,知道他们心黑手狠,但是这一担子盐,是全家人的命啊,怎么能给别人呢?方守卿用身体盖住盐担子,死活不给。土匪们气急败坏走上去,一个像拎小鸡子一样把方守卿拎起来甩到了一边,另外一个挑起担子就走。方守卿急了,上去就跟土匪拼命,土匪们对着方守卿一通胡打乱踢,方守卿虽然身大力不亏,但是由于不会武功,而且连续十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了,根本打不过靠打人为生的土匪。土匪们见方守卿居然敢反抗,打得更狠了。最后土匪们看到方守卿有出气没进气了,就一脚把他踹到路边的坑里,骂骂咧咧的挑着盐走了。
方守卿睁开青肿的眼睛,看着土匪把自己筐子里的盐倒进口袋里,搭在马上,扬长而去,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来,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天黑了,天又亮了,天又渐渐暗了下来。
当方守卿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个毛呼呼,湿漉漉的东西在他脸上一边呼噜呼噜地闻着,一边用带肉刺的舌头舔着他的脸。方守卿睁开眼睛,只见一只黑黄条纹的大花猫“嗖”地一下踩着他的脑袋跑掉了。他慢慢爬起身来,发现自己也躺在那条死人沟里。他艰难地抬起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沟沿上扔着自己的两个筐和扁担,黄土地上面洒着星星点点的白花花的盐。方守卿爬起来,一把抱住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把地上散落的盐花,混合着黄土,一捧捧地捧到筐子里,捧了半天,黄土混合着的盐花却连筐底都没盖满,方守卿绝望地把筐一推,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他默默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挑起筐子,一步步地向河南的方向挪过去。
太阳已经转到西边的树梢上去了,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阳光依旧惨淡。昏黄的阳光照射着死人沟里被鲜血染成黑红色的土地,也照射着茫茫的山野。虽然山野间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但是在方守卿眼里却看不见路的方向。他仓皇四顾,心里边像猫抓一样的疼痛,几次想找一棵树把自己吊死,但是每当他向树下走去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临行前父亲的嘱咐:“孩子啊,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家里就指望你了。”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方守卿抓了把雪,擦了擦脸,继续挑着担子,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