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王彦民回到石集之后,跟大伙说了自己如何扮成新娘子,如何把张老亮打了,一帮人哈哈大笑,这时,大铜牙插话说:“你知道张老亮为什么是秃子吗?”方守卿说:“吴先生说说。”大铜牙接着说“我听说啊,张老亮有好几个老婆,那大老婆55了,小老婆才24。那大老婆为了跟张老亮显得般配,故意把张老亮往老里打扮,不但给张老亮穿80岁老头的衣服和鞋子,而且看见张老亮有黑头发就给他揪下来;那小老婆呢,天天把张老亮往年轻里捯饬,看见张老亮脑袋上有白头发就给他往下拔,没到一个月,张老亮就成了秃子了。”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方守卿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边给王彦民擦脸上没洗干净的胭脂边说:“你说说,娶好几个姨太太有什么好处啊,要是真娶四个老婆,自己家关起门来就能成一桌麻将了,老头子还得端茶倒水地伺候牌局。
你没把张老亮打死,你一回寨子可把我们吓死了,瞧你那一脸的胭脂粉儿,我们还以为鬼来了。”王彦民笑笑说:“我给了周家兄妹五十个现大洋,俩学生抛头露面的卖画也不是个事儿。现在这个世道也上不了学了,我让他们去投奔陕西的亲戚去了。”方守卿拍拍王彦民的肩膀说:“兄弟啊,这事干得对啊!,几十个大洋对咱们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对人家就是两条命啊,你那把盒子炮呢?”王彦民说:“给周明了,他那哥哥老实,那妹子别看是个女学生,可是个泼辣人,她说要我的枪,路上防身用,我就给她了。”方守卿笑了笑说:“这事办得好!我也看得出来,那妹子比她哥可强多了。
”王彦民说:“大当家的,这几天我总是忙活周家的事情了,前几天要跟您说的话还没说完呢!”方守卿一拍脑袋说:“对啊,刚才我还琢磨这事儿呢,你前几天打算跟我说什么啊。”王彦民说:“大掌柜的,咱们总是这么靠着绑票打劫不是个事儿啊,虽然咱们拉票拉的是坏人家的人,打劫打的不是该杀的烟贩子就是该打的当官的,但是兄弟们都有家,难免有人因为这个跟坏人结下仇,受到报复啊。”方守卿说:“我也这么想的,但是咱们现在也没有来钱的道啊!要不然咱们弄几十块地,带着兄弟们种地?”王彦民笑着说:“那倒不用,那些为富不仁的财主恶霸,咱们该抢就抢,每月的贡品(‘贡品’土匪黑话,意思是有钱人每个月给土匪交的一定数额的钱)咱们可以只切(‘切’土匪黑话,意思是抢劫的意思)过路的烟贩子。您别忘了,烟贩子都是过路人,而且鸦片可是一本万利的营生,他们是拿大麻包买来鸦片,然后论两甚至论钱卖给抽大烟的,你抢他一箱子两箱子他根本不会在意,何况咱们还能用抢来的烟土换钱,换枪炮子弹啊!”
方守卿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同时冲着自己的贴身警卫朱洪生招招手,示意朱洪生过来。朱洪生走过来后,方守卿对王彦民说:“这兄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人品好也还算机灵,而且枪法也准,以后就让他跟着你了。”朱洪生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二当家的好。”,王彦民打量了一下朱洪生,只见朱洪生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壮实地身材,一张圆圆的黑黑的脸蛋,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长得虎头虎脑的样子,就点点头,带着朱洪生出去办事了。
这一天,王彦民带着朱洪生来到了淮阳县城踩盘子,路过一个纸烟铺子的时候,王彦民对朱洪生说:“你在附近看着点,我去买包烟。”朱洪生点点头,便就在纸烟铺门前的杂货摊上装作挑东西,顺便观察周围的情况。王彦民进了烟铺,对正在柜台上拨拉算盘的伙计说:“伙计,这笔账算错了。”说完就把算盘上个位数右边第三个位置上面的一个算珠往下拨拉一下,又拨拉回去了。
伙计没动声色,问道:“先生要买什么烟?”王彦民说:“老刀牌香烟。”伙计说:“老刀香烟就剩下一包了,包装破了,您能凑合吗?”
王彦民说:“拿来吧。”伙计压低声音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啊?”王彦民说:“告诉老头,一切顺利,现在我就是二当家的了。”伙计点点头,顺手把烟拿出来放在柜上,王彦民掏出一卷纸票扔在柜上,说:“别找了。”伙计稍稍躬了下身对王彦民说:“客官慢走。”王彦民一边点烟,一边拿出烟盒里的纸条看了一眼,趁朱洪生不注意,顺手把纸条点了。
王彦民和朱洪生有说有笑地走到了街口拐弯处,随着一阵喧哗,出现了一群出殡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抱小孩的妇女,妇女两边各是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妇女哭天抢地:“儿他爹啊,你这么一走,扔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旁边的人们议论纷纷,只听一个人说:“这一家子,是让警察局的高局长给害的,他家盖房的时候比隔壁李家的地基高了三寸,本来也不是有心的,是盖房的时候量错了。他家打算先把地基填好再盖房,可看地基高了,就怕隔壁李家不依。没想到,多年邻居的李家不但没有怪罪王家,还来帮忙准备盖房。这不是好事么?结果让警察局的高局长听说了,挑唆着两家人打官司,让两家人都给他送礼,结果两家都赔了个倾家荡产。王家男人气不过,跑到警察局门口去讲理,被人赶了出来。王家男人气性大,当时就吃了囟子(方言,意思就是砒霜),这王家的男人死的时候啊,全身上下都是黑的。这不,孤儿寡母的,不到警察局闹,还怎么活儿啊。”
另一个人说:“闹也没用啊,高局长是地头蛇,听说跟日本人走得还很近,跟个日本商人合伙开了银行,有权有势的,谁能把他怎样?”
王彦民凑过去,问道:“大哥,我打听一下,那个高局长跟日本人合伙开的银行是什么名字啊?”
说话人说:“帝国银行,你要干啥?”
王彦民心想,我要是说了我要干啥这一街的人都得跑光。于是笑笑说:“没事,路过的,我这人碎嘴子,就是喜欢打听事儿。”说完拱拱手,走了。
突然,一双手拍在了跟在王彦民的身后的朱洪生的肩膀上,朱洪生诧异地回过头,这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刘长庚。
刘长庚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西服,鼻子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风度翩翩,笑咪咪地问:“小朱,还认识我吗?”
朱洪生说:“认识啊,大——大哥让我给你送过苞米,刘少爷。”朱洪生差点把“大当家的”说出来,正想接着说,刘长庚打断他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正要出城,我在城南大柳树下等两位。”说完就坐着黄包车先走了。
王彦民问:“这人是谁啊。”朱洪生说:“咱们大当家的恩人,刘家当铺的掌柜的。人好,学问好。”
王彦民跟朱洪生带着刘长庚一路飞马扬尘回到了寨子,刘长庚跟方守卿两人见了面,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刘长庚和方守卿在屋里喝茶聊天,没说几句,就说起了今天在街上看见的出殡以及帝国银行的事情,方守卿听了把桌子拍得“咚咚”直响。刘长庚对方守卿说了几句话,然后请方守卿召集了一百多名办事干练的弟兄。
在这些兄弟面前,刘长庚“当”地一声,把一大包银元扔在了桌子上,然后,方守卿大声对弟兄们说:“兄弟们,这是一百五十块银元,我要你们一百五十个人,每人在帝国银行开一个户头,然后存一块银元进去,半个月之内必须存完,但是谁也不允许取出来用,这些钱我有大用处。大家办得到吗?”下面弟兄纷纷回答:“办得到!”方守卿一拱手:“好!我方守卿谢谢大家了!”
兄弟们散去之后,方守卿问刘长庚:“长庚啊,你说,那帝国银行里的钱多了去了,这一百多块大洋,他们在哪里也拆兑得出来啊。”
刘长庚笑笑,对方守卿说:“大哥,您有所不知,金融界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虽然咱们一干兄弟们的存款不多,但是一下子一百多人提款,再加上煽风点火,造谣生事——必然导致许多大额存款主顾心神不安,他们会害怕帝国银行倒闭,那样就会集体去取钱,这种就叫‘挤兑’。挤兑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银行全面崩溃,清末有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就是倒在挤兑上。”
方守卿说:“兄弟啊,你好学问啊,要不是怕耽误你的前程,哥哥真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啊。”
刘长庚笑了笑说:“大哥,兄弟这次是来找您告别的。”
方守卿说:“告别,兄弟,快跟哥哥说,你要去哪里啊?”
刘长庚说:“我后天一早就走,去广东投考黄埔军校。”
方守卿说:“兄弟,你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要去上军校,要去拿枪杆子?”
刘长庚叹口气说:“方大哥啊,你看现在的社会,已经成了个什么样子,日本鬼子的银行都开到咱们家门口了,这是什么,这是经济侵略啊!如今的中国已经病入膏肓,现在的青年只有三种生活方式,一种是死读书,另一种就是毫无意义地闲逛,还有一种就是投考黄埔。哥哥啊,我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说大了,要为解放整个人类活着;说小了,要为子孙后代的幸福活着。”
方守卿说:“兄弟,你跟我好好说说,啥叫经济侵略啊。”
刘长庚说:“侵略您知道吧,就是本来是咱们自己家的土地被外国人占了。大哥,你看见街上那些从关外跑来的难民了吗?东北现在已经让日本人占了!别说东北,就说北京,连皇帝都被赶出紫禁城了,日本鬼子都打到皇城根儿底下了!”
方守卿又惊讶又气愤地说:“凭啥?咱们中国的地界儿,凭啥让那些小日本占着啊!那古书里说得好啊,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外甥啊,日本人咋欺负到亲娘舅的家门口了啊?”
刘长庚叹一口气说:“从甲午海战之后,咱们中国就没有一天挺直腰板的时候,咱们的炮不行,政府昏庸,那前朝的慈禧老太太竟然拿海军的经费去修园子。你看看现在的世道,还有好人的出路吗,别人不说,就说哥哥你吧,但凡你有别的路可走,还会拉杆子吗……”
两人谈到很晚。
第二天,方守卿亲自带着两个兄弟送刘长庚上了火车。
火车渐渐远去,刘长庚一直从窗口探出头来看着方守卿,方守卿也一直目送着刘长庚挥动的手臂和那被风吹起的短发。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王彦民带了二百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自行车,向淮阳县城进发。
这一天,帝国银行的营业厅里,职员们在有条不紊地办公,总经理田中正在楼上办公室看报纸,和暖的阳光照在案头的菊花及屋子一侧的日本国旗和国旗下面的武士刀上。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很安详,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帝国银行即将面临一场灾难。
一上午,十一点钟,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十几个人穿着不同衣服的年轻人,每人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帝国银行前,带头的年轻人鼻直口正,英俊而健壮,走到帝国银行门口突然扬起手中的纸片,大声喊到:“帝国银行倒闭了。”这一声呐喊如同一声口哨一样,霎时间一大群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帝国银行的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纸片,大声喊叫:“帝国银行倒闭了。”“帝国银行倒闭了。”
帝国银行里,一位穿西装的人正在取款,看上去像位高级职员,他本来取了三千块钱,转身要走,一听见“帝国银行倒闭了”这句话,立刻又转身回去,要求把账户里的五十万统统取走,其余的人,也是要求全额提款。
门外,方家寨子的兄弟们依然在轮流大声喊着:“帝国银行倒闭了!”“帝国银行倒闭了!”还有几个人一直在街上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左右的街坊邻居们!谁在帝国银行存款了,赶紧去提出来啊!帝国银行倒闭了!”
帝国银行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银行的职员拼了命想把银行的大门关上,但很快被如潮的人流挤开了。方家寨子的弟兄们站在最前面,争先恐后地取钱,帝国银行上下乱成了一团,总经理田中却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悄悄从后门逃了出去……第二天,扫大街的工人,拿着一把大扫帚在街上扫着满地的帝国银行的取款凭证,那些取款凭证就像死掉的白蛾一样,张开翅膀,躺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