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北依日本首都东京,南濒东京湾与太平洋相望,是日本优良的深水港之一。
“HUNTER”(猎人)号船如其名,飞箭型的船首高昂着,气势夺人,如一位随时准备出征的海上猎人,主甲板、桅楼都油漆一新,看起来威武雄壮。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桅楼,如一只振翅欲飞的海燕,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是一艘近二十年船龄的远洋船。
恩家敏一行来到码头边,大家打量着将要在上面工作和生活的猎人号,纷纷议论开了。
“看起来这条船不错!”有人说。
“管它好不好,只要钞票多就行!”老木匠罗清水接上话。
“要是一条破烂船,在海里折腾不了几天就拜拜了,每月给你五千美金,你上去吗!”
老木匠感到没面子,大咧咧地说:“年轻人,你懂什么?告诉你,我老门槛了,国内三十块人民币我做过,台湾的船我做过,香港的船我也做过。没有钱谁做?还不是为了钱!”
“‘老门槛’?真是新鲜词!”黑不溜秋的江涛伸出舌头,笑嘻嘻地说。
大家也都跟着笑。
“笑什么?”老木匠脸有些发烧,气咻咻地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有——是不是?”小胖子于振海不等他说完,又接了上去。
“老罗,别卖老了。要是再老一点,就没有机会再外派了!刘长命拍拍老木匠,劝了一句。
“是呀,大家都别嚷了,既然一道出来,就要团结一致,互相帮助,别让老外看咱们的笑话!走,上船!”恩家敏边说边拎起行李向舷梯口走去。
于是,大家也都拎起行李,走向舷梯口。老木匠气哼哼地“哼”了一声,跟在最后面。
此时正在卸货,由于货快卸完了,舷梯离码头边太高,人上不去。大家仰起脖子往上看,见有个黑人水手正在甲板上来回溜达,就有人喊:“请把舷梯往下放一放!”
那个黑人听到喊声,才注意到舷梯口站着一群带着行李的人,他虽然没听懂什么意思,但却猜出来了,于是一边大声问:“你们是新来的吗?”一边“吱嘎嘎”地把舷梯绞了下来。
“是的,我们是新来的!”欧阳杰也用英语回答。
来到船上,那个黑人水手把他们领到二楼。餐厅在二楼,船上正在吃饭。靠右舷是普通船员餐厅,靠左舷是高级船员餐厅,中间是厨房,分别与左右两个餐厅想通,左右两个餐厅旁各有一个休息室,也是录像室。
普通船员餐厅里,大多数是黑人或半黑的人,也有少数几个白人,整个餐厅烟雾腾腾,叫叫嚷嚷,有的一边喝酒一边吆三喝五地划拳行令,有的吃完了躺在沙发上,把脚搭在面前的餐桌上,在吞云吐雾。他们见一下子进来一群黄皮肤的中国人,都停下打量起来,有的充满了好奇,有的友好地笑着,也有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和鄙夷。
恩家敏他们也在不停地打量着餐厅里的一切。但大家都初来乍到,所以都显得小心翼翼,拘拘谨谨,只有恩家敏,像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大咧咧地冲几个黑人打招呼。
一个长着一头卷曲短发的黑人打了个尖锐的口哨,然后倒满一杯威士忌,端到恩家敏跟前。
“干了它!”他用英语说,然后微笑着望着恩家敏。
其他人也都望着恩家敏。恩家敏大大方方地接过来,先用英语说了声:“Thanks.”(谢谢。)然后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咂咂嘴,连声叫“OK!OK!”(好!)
立时,餐厅里响起了一片欢叫声、尖锐的口哨声,不少人冲恩家敏竖起了大拇指。
“Again!Again!”(再来一杯!)
于是,又一杯威士忌递过来。嗜酒如命的恩家敏意犹未尽,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正要送到嘴边。
“Stop!”(停!)
随着话音,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块头白人走进餐厅。此人看起来三十七、八岁,满头金发卷着,像燃烧的火焰,鹰钩鼻,一看就知道是正宗的希腊血统。他双臂抱在胸前,满脸傲慢地盯着欧阳杰他们,打量着,一言不发。餐厅里刚刚那种欢呼雀跃的气氛一下子没了,大家都变得沉默起来。恩家敏从一些水手的目光中看出,眼前这个家伙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他踱到还端着酒的恩家敏面前,鹰一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恩家敏,恩家敏也毫不畏惧地把剑一般的目光迎了上去。就这样,他们对视了足足一分钟,餐厅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Where are you from?!”(从哪来的?!)这家伙突然冲恩家敏来了一句。
恩家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左右看了看,又搔搔头,摇了摇头,说:“I know little English.”(我不太懂英语。)
他“哼”了一声,又踱着步子转了一圈,最后把目光盯到文文弱弱的三幅杨佩儒的脸上,盯得杨佩儒心里“扑扑”直跳,头也不敢抬。
“Where are you from?!”
“I……I……”杨佩儒嗫嚅着,本来他英语不错,可一紧张,嘴巴不听使唤,哆嗦着说不出来。
“Must be Chinese!(肯定是中国人!)那家伙嘟哝了一句,忽然恼火地抬高声音大吼起来:“我是大副!听着!我叫巴雷蒂尼!”巴雷蒂尼瞪着双眼挥着手,“现在,你们站成一排!我要你们回答我的问题!”
大家看着巴雷蒂尼狂暴骄横的模样,心里都很不舒服,但又没有办法,只好排成一排。因为他们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外派船上,下级必须绝对服从上级。
“有他妈什么鸟屁要放!”恩家敏嘟哝着骂了一句,干了杯中的酒,极不情愿地排到队上。
“大副,算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餐厅门口传来。
大家扭过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慈祥的老人,老人稍微有点胖,嘴里叼着一个烟斗,看上去很有长者的风范。大家从他的口气一下子便猜到肯定是船长。
“船长,我……”大副想说什么,但船长缓缓地摆了摆手:“明天再说吧,让他们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然后转向这一群中国人,仍语气和缓地说:“朋友们,一路辛苦了,你们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明天再进行交接。”
“谢谢船长!”大家纷纷感激地说。
“哼!”巴雷蒂尼怒冲冲地哼了一声,转身愤愤地走了。
船长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去。
餐厅里又热闹起来,不少黑人和菲律宾人都围上来,叽哩哇啦地问长问短。看来,他们都为这群新来的中国人捏了一把汗。
这是,忽然一个凶悍的白人走到恩家敏面前,冷不丁地说:“小子,以后小心点,最好乖乖的,别逞能!”
恩家敏感到莫名其妙,他真的没听懂这个奇怪的家伙说些什么,他把头扭向欧阳杰,欧阳杰向他翻译了一遍。恩家敏气不打一处,他不明白这个陌生的家伙什么意图,就冷冷地看着这个极不友好的家伙,显得不屑一顾。
“怎么,不服气?!”那家伙居然推了推恩家敏,一副挑衅的姿态。
“卡罗,算了,他们刚来!”一些黑人劝道。
“别多事,你们往后退!”卡罗把眼一瞪,摆开了格斗的架式。他根本不把这群身材不高、皮肤发黄的中国人放在眼里。
“老恩!”欧阳杰担心恩家敏吃亏,就站到他一起,人高马大的赵起浪,也站到他们一起。
恩家敏冷冷地笑了笑,推开欧阳杰和赵起浪,然后冲卡罗缓缓地举起手中的玻璃杯,眉头一皱,手中的玻璃杯“叭”地一声碎了,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连欧阳杰也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卡罗的冷笑僵住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好的一个玻璃杯变成玻璃片从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大胡子手中洒落,心里不禁直发虚,刚才嚣张的气焰早已溜光了。几个黑人愣过神来,走上去好奇地掰开恩家敏的手,看了又看,却找不到一点伤痕,不禁“OK,OK”地大叫不止。
简单地交接之后,欧阳杰就没黑没白地钻在机仓里,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他明白,自己是轮机员,别到时候这也不懂,那也搞不清,让人笑话。再说二轨埃里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满脸横肉,长着毛茸茸的胸毛,五十上下,显得剽悍异常,就如一头非洲公牛,全身散发着一种好斗的热情,尤其是说话,像中国的唱小戏,你竖起耳朵半天也听不懂一句。他的目光盯着机仓里新来的四个中国人,充满了怀疑和不屑。
老轨科斯特是个胖得足足超过二百磅的老头,他蓄着漂亮的大胡子,那胡子和恩家敏的胡子风格迥然不同,就像爱因斯坦。他态度和蔼,神态安详,像是个圣诞老人。
“欢迎你们!”科斯特说,“‘猎人’多灾多难,但愿你们给她带来好运!”他边说边友善地和大家拥抱,当拥抱到身材较小的江涛时,他不得不尽力躬下身体。他那笨重的身体,做这个动作很吃力。
最潇洒的还是恩家敏。那天机仓里几个加油亲眼目睹了他在餐厅捏碎玻璃杯的神功,都嘻嘻哈哈地缠着要学几招。所以,尽管二轨埃里第一天就给他和江涛布置了繁重的工作,可恩家敏一招呼,本该休息的,也都乐意帮他,所以,一天的工作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哪里有不懂的,两个和他称兄道弟的黑人加油也抢着比划着向他讲,把他当作偶像一般。埃里虽然充满了敌意,但挑不出毛病,也就无话可说。两天下来,欧阳杰把机仓里的一切设备和系统都摸得差不多了,埃里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里也不得不佩服,渐渐改变了对欧阳杰的偏见和怀疑。
货卸完了,开航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欧阳杰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信步来到后甲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全身感到无比舒畅。几天来,没黑没白地在机仓里摸索,他确实感到有些疲乏。
夕阳真美,柔柔地洒下一片余晖,给美丽的横滨港湾披上一层柔和的轻纱,几只海鸥在晚霞中翩翩起舞。
没有风,所以感觉并不冷。
欧阳杰舒舒胳膊,凭栏远眺。港湾的外面,有一艘船驶过,一股烟如尾巴似的拖在后面,海面上划过一道水花的痕迹,偶尔,传来几声汽笛的长鸣;港湾内,几艘白色的小艇穿梭在碧蓝的水面,溅起一道道雪白的水花;码头上,各种货物堆积如山。往船尾方向看去,满眼都是忙碌的码头工人、来回奔忙的火车、“嗡嗡”不停的卸货抓斗。而往船尾方向看去,则是另一个世界:没有靠泊的船,宁静而安详,三三两两的人在晚霞映照下的码头边散步、拍照,偶尔惊起几只停栖的鸟儿在霞光中振翅而飞。
“阿四,下去走走,活络活络筋骨!”恩家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有时叫欧阳杰“阿杰”,有时称他“小白脸”,又因为欧阳杰做四轨,所以有时又叫他“阿四”,怎么叫全凭他心血来潮,欧阳杰也不和他计较,再说平时嘻嘻哈哈的,也无法计较。
“哪有你那么潇洒,我不想下去。”
“哎,又不走远,就在码头边散散步,沐浴一下日本的晚霞;说不定桃花运来了,还能钓个日本小妞——日本的姑娘在世界上可是出了名的温柔!”
“散散步可以,但你别白日做梦,尽想着天上能掉下来个林妹妹!”欧阳杰其实本来也想到码头上走走。
他们走下舷梯来到码头,顺着船尾比较清静的方向边走边聊。
“这几天收获如何?”欧阳杰漫不经心地问。
“你也真会问,我们做加油的有什么收获不收获的,无非能操作操作分油机、发电机,放放残水,打打污水,拖拖地板就行了。有什么问题,只要马上向你们轮机员汇报,就是个好加油!”恩家敏显得漫不经心,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说,“不过,倒有另一种收获,那就是,我感觉这条船上有一种神神秘秘的鬼气!”
“你恐怕得了职业病了吧!”欧阳杰像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感到好笑。
“阿杰,这是真的。”恩家敏显得很认真,“第一,我发现船长毕萨?维奇和大副巴雷蒂尼明显不和,你稍稍留意就会发觉,巴雷蒂尼在言行上常有凌驾于船长之上的气势,而船长表现得无可奈何——在等级森严的外派船上,这不是很奇怪吗?其二,有两个晚上,不,应该说是深夜,我被一阵蟋蟋瑟瑟的声音惊醒,我曾悄悄地把门闪开一丝缝隙,发觉是我隔壁的水手长正在和两个水手搬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我似乎看到巴雷蒂尼的身影。”
“这我倒没留心,我一心扑在机仓里的设备上。”
“只求时间过得快些,让我们平平安安地干满一年,完成了合同就行了。干活挣钱,吃饭睡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的大可不必考虑。我大概是职业习惯,神经比一般人敏感一些。”恩家敏在夕阳中轻舒双臂。突然,他一跺脚,“阿杰,你看!”欧阳杰吓了一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真有位年轻姑娘在悠闲地散步,婀娜多姿,步态轻盈,秀发飘飘洒洒的在金色的余晖中——好一幅青春奔放的剪影。
“啧,多像一支金色的玫瑰!”恩家敏扼腕称赞。
“当心,冬天的玫瑰不光有刺,还能伤人!”
“小声点,她走过来了,不知她懂不懂汉语?”
“你可以问问她呀!”
走近了,欧阳杰仔细一看,那姑娘的确很可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脸的青春浪漫,小嘴流淌着甜甜的笑意,双眸生情,圆圆的鼻翼小巧而秀气,肌肤白皙透红,标准的日本美人。
“怪不得文人说什么‘秀色可餐’,果真有些道理!”恩家敏小声嘀咕一句,双眼仍没离开目标。
“看,她往这边看了!”欧阳杰推推恩家敏。
“哈依!”恩家敏彬彬有礼地冲姑娘扬了扬手,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
“哈依!”那姑娘也注意到了恩家敏和欧阳杰了,见恩家敏向自己打招呼,便停住脚步,甜甜地回了一声,脑袋还调皮地歪着,一点也不感到羞涩,既大方又天真,把恩家敏和欧阳杰逗得心花怒放,仿佛一下子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
“小姐,你和我们打招呼的方式极具现代派,很遗憾没看到你们日本姑娘传统的打招呼方式!”恩家敏信手捏来一个很恰当的话题。
“I don’t know!”(我不明白。)那姑娘摇摇头,显然没听懂恩家敏的话,但却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在旁边看热闹的欧阳杰很赞赏。日本是世界上英语说得最糟糕的民族,能说一口流利、地道英语的日本人实在不多。
恩家敏的英语不太好,他讲了半天,加上手势比划,亲自做示范动作,那姑娘终于明白了,于是弯下腰低下头一屈膝,两手放到小腹处一叉,又甜甜地“哈依”了一声,逗得恩家敏直叫“OK”!那姑娘和欧阳杰也开心地笑了。
“阿杰,过来呀,给我翻译翻译!”
“你英语不是说得很好吗!”欧阳杰故意逗恩家敏。
“我那几句,捧不上桌面!”
欧阳杰走过去:“要我为你做什么,说吧!”
“你跟她说我一直未婚,相信一见钟情……”恩家敏边想边说,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偷偷地瞥了那姑娘一眼,见她正浅浅地笑着注视着他,他便挥了挥手,冲那姑娘“哈依”了一声,又催欧阳杰告诉她,“你说我一见到她便迷恋上了……”
“你满脸胡子拉茬的,别把人家给吓昏过去!”
“你懂什么,现在国外流行老夫少妻,不讲年龄的!”
“刚见面就说‘爱’,人家不说你疯了也会说我疯了!”欧阳杰感到有些难为情。
“你小子怎么转不过弯?现在连国内都流行‘闪电式’;再说,我又没有恶意,成则欣然,败亦无妨。况且,能慢吗?明天就开船了!”
“好,好,我试试!”欧阳杰只好硬着头皮把脸转向那可人的姑娘,还没等他开口,那姑娘却先开口了,她笑吟吟地用纯正的汉语说:“谢谢你这么快就迷恋上我,不过很遗憾,日本并不流行‘老夫少妻’。”
这一来,欧阳杰和恩家敏吓了一跳,尤其是恩家敏,显得很尴尬,只是不住地挠头。
“不过,我们可以做朋友!”那姑娘依然甜甜地笑着,“我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所以在大学里我选修了中文。”
“小姐才貌俱佳,真让人佩服!”欧阳杰不失时机地找个台阶奉承一句。
“那还用说,我的眼光错不了,你们好好聊聊!”恩家敏真诚地说,“刚才还请小姐不要介意!”
“我不会介意。”
“那我先走一步了!”恩家敏话音未落,人已经撤了。
“喂,等等我呀!”欧阳杰也转身欲走。
“你们?”那姑娘感到不解,嘟起小嘴。
“阿杰,你这小子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恩家敏回身推了一把欧阳杰,然后又冲那姑娘笑了笑,“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吧!”
欧阳杰只好回转身,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小姐,我觉得太有些不好意思,所以……”
“所有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那姑娘抿嘴笑了,“难道中国的男子汉也很小气?”
“其实,我很喜欢与你这样的女孩在一起。”欧阳杰答非所问。
“我叫樱子。”樱子大方地伸出手。
“我叫欧阳杰,复姓‘欧阳’单名‘杰’字。”欧阳杰也伸出手。
海鸥在霞光里翔集,远山近水,层峦叠嶂。
他们顺着码头边走边谈。樱子对中国很感兴趣,不时地问这问那,有些问题问得很天真,但却使欧阳杰格外开心。
“欧阳先生,你们中国女人是不是也上班?”
“当然了!”
“那她们的脚还裹不裹?”
欧阳杰忍不住笑,说:“女人裹脚早已经是历史了!”
“那‘三寸金莲’这个词也很有历史了?”樱子仍天真地问。
“当然!”欧阳杰肯定地说。
“如果女人上班,那做饭洗衣服之类的家务由谁做呢?”
“不一定,男人有时间男人做,女人有时间女人做!”
“中国男人会做饭、洗衣服?”樱子感到很奇怪。
“男人为什么不会?这是很简单的家务!”欧阳杰笑了。他告诉樱子,这在中国很正常。
“怪不得日本许多女孩子说中国男人潇洒,有风度,原来连做饭、洗衣服这类事也做!”樱子歪着头说。
“樱子,我刚才那位朋友挺好的,就是有时候爱闹些恶作剧!”
“我并没有怪他呀!”樱子说,“他一定有老婆孩子了!”
“我就没有老婆吗?”
樱子“哧哧”地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会这么早就有老婆呢!”
樱子笑得天真、大胆,又顽皮、可爱。看着她在霞光中飘飞的秀发、白皙秀气的脸蛋、灿烂的笑容,他不禁想到了丽娟,想到他们共同拥有的日子……随即,一丝隐隐的伤痛掠过他的心头,如一阵寒风。他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了起来。
“欧阳先生,你不舒服吗?”樱子察觉到了,关切地问。
“没什么!”欧阳杰笑了笑。
晚霞吐尽了最后的余晖,悄悄隐去,薄暮轻轻笼罩了一切。
欧阳杰和樱子坐到一根又粗又长的圆木上,一股寒意袭来,但他和樱子都不想就此分手。
“你喜欢日本吗?”
沉默了一会,樱子突然扬了扬眉毛问。
欧阳杰随口撒个谎说:“喜欢!”其实他对日本人抱有很深的成见,并不喜欢日本,和朋友谈起日本人总说是日本鬼子。但樱子是例外的,是纯洁的,他自然而然地想。
“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在五月,我一定带你到海滨公园去看樱花——樱花很美的!”樱子拉着欧阳杰的手,站了起来。
“樱子。”
“我们,能成为——朋友吗?”樱子靠欧阳杰很近,一双明眸在薄暮中如月色一般清澈、动人,充满期盼。
欧阳杰点点头。曾有朋友说他的声音具有一股磁场作用,尽管他一笑置之,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下次来日本,我带你到处玩玩!”
欧阳杰默默地接下名片。
“我该回家了。”樱子往后退了两步,妩媚一笑。
欧阳杰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失落感。他想,海员不应该像自己这样,或者说,自己不应该是海员。海员应该是什么样?勇敢无畏?游戏感情?灯红酒绿?粗鲁狂野?大块吃肉、大碗地喝酒?这也许是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他不禁想到自己在《海祭》中所写的诗句:“……寻找真爱的人,却注定被爱情冷落一边……”他微笑着看樱子转过身。
忽然,樱子猛地转回身来,踮起脚,双手搂住欧阳杰的脖子,冷不防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转身跑开了。
欧阳杰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樱子如一只夜晚美丽的蝴蝶,轻盈地从自己身边飘走,消失在夜色中……欧阳杰的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哪有海员像自己这样多情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海水一阵一阵拍击岸边的浪涛声。
“猎人”号卸完货,汽笛长鸣,两艘拖轮一前一后,缓缓把它拖离码头。下一个港口将是美国的塔科马(Tacoma)。“猎人”号驶出东京湾之后,抖擞精神,乘风破浪,全速前进,开始了为期半个多月的航行。
塔科马位于美国西北角,与美国著名城市西雅图毗邻,隔维多利亚湾与加拿大相望。所以,“猎人”号走高纬度,沿着白令海南部边缘接近大圆的航线航行。
此时,正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大家都知道这正是白令海向太平洋猛烈“求爱”的发情季节,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但几天下来,海面上一直风平浪静。
到第五天,天空骤然飘起了雪,渐渐地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因为视线不好,“猎人”号只好减速行驶。
甲板上很冷,滴水成冰,但水手们依然要冒着大雪打扫货仓。水手长罗奥曼高大结实如罗汉一般,那双眼睛让小孩一看也知道他是个凶残的家伙。但这正投了大副的胃口,很得大副的赏识。他人虽然狂暴凶残,可干起活来却不含糊,是个拼命三郎。如果他不休息而别人休息了,他张口就骂,稍不顺心还要拳脚相加,反正是因为工作,又有大副撑腰,他有恃无恐,谁也拿他没办法。
几天下来,别人还能应付,可就苦了老木匠罗清水。他年纪大,手脚自然就慢。手脚慢不说,又爱摆老资格,嘴上动不动这人干得不行,那人干得不好,大家都懒得理睬他,和他明确分工,各干各的,往往别人干完了,他连一半还没干,他还以为会象在国内船上一样,大家会照顾他。他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干完一个个走掉,没有一个人哪怕看上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一样!他傻眼了。可偏偏罗奥曼注意上他了,大骂他一通,还专门让他一个人负责挖大仓的污水井。
和甲板比起来,机仓要稍微好些,主要不受大雪、严寒之苦,但干起来也蛮苦的,即使没有事,埃里也变着法子找事,总不让大家闲着。他像个幽灵似的,在机仓里到处乱钻,在你不注意时,往往他就站在你背后,要是谁偷懒了,非得挨他一顿痛骂。
和欧阳杰一个班的机匠是个黑人,名叫乔.托克,四肢发达健壮,留着光溜溜的光头,有些美国NBA篮球队员的风采,一双大眼睛显得朴实、单纯。欧阳杰以为他有三十好几了,可一问,乔说他才二十二岁,还没有结婚。
一开始,欧阳杰看到乔那黑黑的皮肤、雪白的牙齿,就想到鳄鱼,感到头皮发麻,但很快就习惯了——乔不但态度和蔼谦恭,人很勤快,尤其是对潇洒倜傥的欧阳杰很是尊敬,很快就和欧阳杰成了亲密的朋友。乔人高马大,声音却又细又柔,像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发出来似的,经常逗得欧阳杰捧腹大笑。
乔告诉欧阳杰,二轨埃里是个阴险毒辣的家伙,而且除了白皮肤的人之外,黑皮肤,黄皮肤的,他都看不起,动不动就对手下拳脚相加。
欧阳杰很感激乔的真诚,他对乔说:“以后不用怕,只要我们工作上不出问题,他要是无理取闹,我一定让他尝尝中国功夫的厉害!”“中国功夫?你?”乔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欧阳杰,“像恩师傅那样?”乔和机仓其他一些机匠一样,都称恩家敏为师傅。
“对,中国功夫!”欧阳杰点点头,并对乔比试了几招,喜得乔眉飞色舞,连竖大拇指。
欧阳杰从小就跟随父亲边习武边读书,很少人知道他习过武,他也从不提起自己会武功,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用以自卫、防身,从不逞强。
“中国人都会中国功夫吗?”乔问。
“不,只有一部分会!”
“中国人真了不起!”乔自言自语地说。
挑剔的埃里对欧阳杰和恩家敏进行了几天的盯梢,可挑不出一点毛病,而且机仓里的几个家伙都着了魔似的崇拜他们,更令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个黄皮肤有什么魔法,他不由得变得小心起来。他早就听说黄皮肤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后来者居上”,往往先挨整,可一旦缓过劲来,却会把整他们的人整得死去活来。那个大胡子就不是好东西,有些鬼怪,能用手活活地把玻璃杯捏碎!还是小心为妙。
埃里这样一想,恩家敏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脸上整天挂着灿烂的笑容。
可别人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首先做AB的于震海,二十七八岁的小胖子,因为胖,眼睛就小,眼睛一小,别的五官再没有什么出色的,就显得相貌不佳,相貌不佳,男子汉的风度难免有些欠缺。所以,尤其爱捉弄黑人和菲律宾人的巴雷蒂尼,现在又把目标转向了于震海,常常挑毛病捉弄他,弄得他一上班就提心吊胆。
这天晚上,于震海可能由于白天扫仓太累,老是想打瞌睡。巴雷蒂尼看了不舒服,“哼”了一声,以命令的口吻说:“AB于,过来!”
“什么事,大副?”于震海有些莫名其妙。
“过来帮我按摩按摩,腰、背、肩、胳膊,又酸又痛!”
“这……”于震海不情愿。
“快点!”巴雷蒂尼提高了音量。
于震海吓得一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但他哪里会按摩。所以不是轻了就是重了,巴雷蒂尼“咕咕叽叽”不停地骂他是故意的。于震海憋得满肚子是气。
巴雷蒂尼不耐烦了,于震海也累得几乎瘫了,满头是汗。他刚站到旁边喘口气,却又听到巴雷蒂尼在叫他。
“AB于,到下面去为我冲杯咖啡——不加糖的!”巴雷蒂尼打个哈欠,脸也不转地说。
此时,于震海头昏脑胀的,加上巴雷蒂尼英语说得很快,他一愣神,没反应过来,就问了一句:“什么事,大副?”
“******!咖啡,为我冲杯咖啡!”巴雷蒂尼转过脸,不耐烦地叫骂起来。
这下于震海听明白了,他全身的血液直往脑门涌,心想:我刚才为你又搓又揉一个多钟头,弄得精疲力竭,早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又让我冲咖啡,我是个AB,又不是服务员。想到这,他恨不得冲上去揍他几拳才解恨。但他还是咬咬牙忍住了:为这点事被炒鱿鱼,不但没面子,让人看笑话,实在不值得;再说,动起手来,他哪里是野牛一般的巴雷蒂尼对手,一看到他长满毛的粗壮胳膊,他心里都发虚。
“大副,我真的不会冲咖啡!”他尽量使语气显得柔和。
“This is an order!”(这是命令!)巴雷蒂尼瞪着眼。
“我不会冲咖啡!“于震海有些忍不住了,也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巴雷蒂尼看着身材不高黄皮肤小眼睛的于震海居然敢顶撞自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压着心中升腾的火焰,感到有些惊讶:“小子,听着,我是大副!”
“我是AB,没有冲咖啡的职责!”于震海虽然心里发怵,但事已至此,反倒显得不亢不卑,英语说的一下子流利起来。
巴雷蒂尼两眼狼一样直直地盯着于震海,叫道:“妈的!第一次有水手这样跟我讲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美金的票子,在于震海眼前晃了晃,“可怜的家伙,去为我冲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