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震海没有完全听清他的话,但意思却明白,他望了望以居高临下姿态盯着自己的巴雷蒂尼,巴雷蒂尼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嘲弄,他感到耻辱万分,摇了摇头。
“Look at me!”(看着我!)巴雷蒂尼吼叫一声,于震海下意识地转过脸,却迎面中了重重的一拳。他感到鼻子一酸,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双眼直冒金星。他定了定神,用手抹了一把顺着嘴角往下流的鲜血,毫不畏惧地转向巴雷蒂尼,使出浑身力气向巴雷蒂尼挥出一拳,可巴雷蒂尼早有防备,左手一栏,顺势抓住于震海的手腕,右拳又重重击向他面部。
“Come on!”(来呀!)巴雷蒂尼轻蔑地叫着。
于震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想扑过去,但只是趔趄两步,身不由己摇摇晃晃倒了下来……
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看到大家都在关切地看着自己,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感觉怎样?”恩家敏递给他一杯水。
于震海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在大家劝慰下,过了好半天,才恨恨地说:“我真想和****的巴雷蒂尼拼命!”
“还是忍一忍吧!小于,硬拼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刘长命说。
“可他是在故意耍我呀!如果这样下去我还不是死路一条!”
于震海把事情的经过一讲,大家也感到很气愤,但又没有办法。
“这样吧,你先忍一忍,实在不行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恩家敏说。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于震海感激地望着大家,含泪点点头。
雪停了。
但由于船越走纬度越高,所以气候更加寒冷。
七个大仓才扫了四个,水手们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再加上时区的差异,每往东走一个时区,早晨就必须提前一个小时起身,也就是要提前一个小时上班。这样一来,就更辛苦了,几个时区过去,大家的生物钟被打乱了,每天变成了该上班时睡觉,该睡觉时上班,连身体强壮的黑人水手都叫苦不迭。
好容易挨到下班,老木匠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走路两条腿直发软,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他胡乱冲冲澡,灌两口酒,就像死尸一样往床上一躺,一动不动了。但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他开动脑筋,思来想去。想想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儿女都长大成人了,还要来受这个洋罪,这么辛苦!不,什么辛苦,看来是******命苦!还不如打道回府,还是国内有人情味,祖国好,祖国是礼仪之邦,懂得尊老爱幼,不像这些老外,******,都是资本主义,连中国这帮小子一沾,也都变了,不但不尊老,反而跟他们一样可恶,不就占着你们年轻这点优势吗?
想到这,他心里恨得要命!真想马上就回去,离开这群没有人情味的资本主义。可一想,好不容易争来这次外派机会,苦是苦点,但算来算去,比以前在香港和台湾船上要挣得多,一个月工资加上扫仓、劳务、加班费,怎么也挣个八九百美金,虽然比其它国籍水手少得多,可他们不是中国人。在中国,就算八九百吧,八八也也六千四,六千四百块人民币,可就等于在国内船上做三个月呀!家里儿子上大学,女儿读高中,哪里都需要钱,老婆又下岗,全家只靠自己这把老骨头了。自己这棵摇钱树一道,岂不“树倒猢狲散”了——唉,我这张乌鸦嘴!怎么想到这不吉利的话!
想着想着,老木匠还是决定留下来。但他又一想,就这样干下去,也不是办法,什么“老当益壮”、“生姜还是老的辣”,全是骗老头的,一冲动干到爬不起来,那还不是连老命都配上了!他脑子左弯右转,嘴里咕咕叽叽地说:“我就不信活人能被尿憋死!我老罗风风雨雨几十年,什么桥没走过,办法总是有的,办法总是有的……”忽然,他灵机一动,国内不是兴送礼嘛?凡是只要“烟酒烟酒”就好办多了,国内兴,老外就能不兴吗?什么老外,还不就是零件规格不一样,又没他妈多长一样!对,送礼!”
这个办法想出来,老木匠竟有些激动,为自己年纪虽大头脑还挺活络感到激动,觉得散了架的身体轻松了许多。
临出来之前,他带了两条红塔山和两瓶剑南春,本来想多带一点,可又怕被海关查到没收,海关限定只能带这么点了。酒,他打开了一瓶,烟却没动。他想:这东西到底送给谁呢?他又颇动了一番脑筋。按理说送大副最好,谁都看得出来连船长都让他三分,水手长更得听他的。但又一想,平时干活得听水手长的,再说,大副官职大,而他老木匠英语又不好,搞不好反会被臭骂一顿,弄巧成拙,尤其让同来的中国人知道,那他还不成了卖国贼、马屁精。最后,他决定把那瓶上好的剑南春和两条红塔山送给水手长罗奥曼。
罗清水顾不上劳累,说送就送。正好大家都累了,吃完晚饭各自早早回房睡觉了。他来到罗奥曼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又做贼心虚地看了看隔壁,隔壁就住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恩家敏。可半天,两扇门都没有动静。他只好转回二台(普通船员餐厅)录像厅。
录像厅里,罗奥曼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黄色录像。屏幕上,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赤裸裸地“表演”,女人夸张的呻吟令精力充沛的罗奥曼兴奋不已,完全进入了角色。
老木匠站在他身后不敢大声叫他,他叫了几遍,罗奥曼才察觉到小心翼翼站在自己身后的老木匠,他感到有些意外,看着老木匠结结巴巴地比划半天,才似懂非懂地跟老木匠回到房间。老木匠把烟和酒拎出来,罗奥曼果然喜出望外,他尤其看好那瓶剑南春,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直叫“OK”。他当即表示往后老木匠可以不挖污水井了,专门负责开关仓,开吊机把仓里的垃圾往甲板上吊。
老木匠竖着耳朵,又看着罗奥曼的比划,大概意思他明白了。看着罗奥曼乐颠颠地拎着东西走了,他一下子全身轻松起来,他兴奋得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历史使命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刚想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门“哗啦”被拉开,把他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罗奥曼,罗奥曼没说什么,扔给他两本书转身走了。老木匠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西欧男女做爱的画册。他又兴奋起来,转身把门反锁上,然后躺下来,惬意地翻开了罗奥曼的“礼品”。那些赤裸裸的俊男靓女,刺激得他竟也有热血沸腾之感。他自言自语地说:“谁说我老了!”不一会,他便不能自抑,边看画册边自慰起来……最后,他带着满足沉沉地睡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天下午,二轨埃里让铜匠赵起浪上车床车一个冷却水管的法兰接头,但赵起浪听不懂什么意思。以往,总有别的黑人或菲律宾机匠在旁边慢慢地向他解释、比划,今天却碰巧都不在。他只好梗着脖子再问埃里,埃里不耐烦了,破口大骂,骂得赵起浪浑身冒火,埃里一边骂一边拿起一个旧法兰;赵起浪终于搞明白了,想想怪自己英语差,也就不吭声,开始上车刀。可埃里却不走,不放心似地盯着赵起浪上车刀。赵起浪边上边在心里骂:****娘的,埃里,老子我是党培养出来的又红又专老工人,几十年了,玩起车床比玩女人还顺手,难道连车刀也不会上!可等他三下两下利索地上好车刀,埃里偏说他把车刀上反了,示意他拆下来重上。赵起浪瞪着眼睛看:正得没法再正了,怎么会反?于是他不服地摊摊手,又被埃里骂了几句,只好拆下来,赌气地按埃里说的那样装上去,车床一开,车刀还没吃上力,就“吱——”地一声怪响,打断了;再换一把车刀,再断,赵起浪心里好笑,倒摸出门子来,装作听话的样子又拿起一把新的车刀,准备装上去,埃里火了,瞪着眼,蛮横地一把推开赵起浪。赵起浪也是大块头,血性子,被他推得一连后退几步,差一点摔倒,他哪里受得了。但他一看埃里“蹭蹭”窜到车床前,倒咬咬牙忍住了,他想看看这个粗暴的家伙如何出洋相,如何没台阶下的窘相。
可不看则已,一看他倒傻了:埃里三下二下拆下打断的车刀,又换上一把新的车刀,但装车刀的方法和他第一次的装法一样,而不像他自己所比划的那样去装。装好之后,车床一开,车刀打上去,自然就“哧哧”地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还没等赵起浪回过神,埃里停下来,冲他吼道:“你这个笨蛋,开始吧!”
“你才笨蛋呢!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装的,是你让我倒过来上才打断了两把车刀!”赵起浪窝了一肚子火,也瞪着眼,嗡声嗡气地争辩,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
“闭上你的臭嘴!”
埃里冲脸红鼻子粗的赵起浪就是一拳,打得他一个趔趄,总算没摔倒,但一股鲜血却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妈!你打我?!”赵起浪摸了一把脸,一看满手鲜血,他眼睛瞪圆了,正巧车床旁边有一把大榔头,他顺手抄起来,冷不防对着埃里的腰上就是一下,然后扔下榔头,夺门而跑。
埃里痛得眼冒金星,“哇哇”怪叫。他没想到赵起浪会来这一手,也根本料不到他能敢对自己动手,他气得暴跳如雷,拔腿就追。
此时正是下午二点多钟。赵起浪在前边跑,埃里“哇哇”叫着在后面追。但机仓里主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根本听不到什么。所以正在值班的三轨阿里其和机匠江涛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他们一前一后在机仓里猛跑,感到莫名其妙!
赵起浪从机仓上层跑到底层,看埃里追下来,他又从另一侧梯子从底层跑到上层,在各种机器设备之间左绕右绕,埃里双目喷火,挥舞着双拳紧追不舍,看来不追上赵起浪他誓不罢休。
阿里其和江涛一看埃里如发疯一般,哪里还敢出来阻拦,都只好干瞪眼干着急,暗暗为赵起浪捏了一把汗。
说来也巧,很少下机仓的老轨科斯特这时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着一身雪白的工作服,神气十足地来到机仓。他一眼看到一前一后满机仓乱跑的赵起浪和埃里,感到莫名其妙。
赵起浪跑得气喘嘘嘘,正在焦急万分之时,一眼瞅到老轨来了,就向老轨跑过去,到了跟前,一把拉住老轨,说:“老轨,救救我,埃里疯了!”说着躲到老轨背后。
埃里怒气冲冲的奔过来,看到老轨身后的赵起浪,咬牙切齿地扑过来。老轨皱皱眉,一把拉住他,不悦地说:“埃里,冷静下来!”
埃里这才似乎恢复了理智,暂时把火压下去,和赵起浪一起被老轨叫到集控室。
到了集控室之后,老轨轻言慢语地说:“埃里,最近升职了?”
“没……没有!”埃里有些莫名其妙。
“那为什么在我面前……”
“哦,对不起,老轨!”埃里忙向老轨道歉,然后又叽哩哇啦地把事情发生的原因讲了一通。等赵起浪讲时,苦于他英语说不了几句,更表达不清,所以比划半天,老轨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颠来倒去的尽是“I’m right,he’s wrong.”(我没错,是他的错。)老轨只好说他以下犯上,动手打人,要赔礼道歉,并扣去一个月的奖金和加班费。埃里不让,坚持让老轨炒赵起浪的鱿鱼,但又不敢在老轨面前过分顶撞。
“给他一个机会吧!”老轨宽容地摆摆手,示意赵起浪去干活。
埃里两眼冒着凶光,显得很不甘心地瞪着赵起浪,那意思分明在说:“混蛋,走着瞧!”
赵起浪拉开集控室的门往外走时,也不客气地瞪起眼回敬了他一眼,心里骂道:“奶奶的,别以为我怕你,最多老子回国去,到国内船上照样****的机匠长,省得在这里干铜匠受洋气!”
小小的摩擦不断发生。大概是由于风平浪静的缘故吧!这不,一遇上风浪,大家都把精力放到“猎人”号是否能够化险为夷、平平安安上了。此时,“猎人”号沿白令海南部边缘,到达阿留申群岛附近,遇上一个低气压中心。
开始,船摇得并不很厉害,只是让人不舒服而已,但风渐渐地大起来,到第二天早晨,海天之间开始变得恐怖起来,风一阵一阵地怪叫,仿佛是一群披头散发的厉鬼在海面上厮杀,海面上变得阴沉、黑暗,一片混浊,浪以排山倒海之势翻滚而来,把“猎人”号掀起,又踏到脚下,无情地耍弄着,似乎随时要把它掀翻、吞噬掉。
罗奥曼透过餐厅的窗子盯着海面看了半天,仍准备照常扫仓。开仓液压泵在船头首尖仓,他让杰克逊、一个三十多岁出头,留一头又粗又硬短发的水手去启动开仓泵。杰克逊搔搔他那麦茬一样的短发,不情愿又没办法,只好摇摇晃晃小心地向船头走去,好不容易来到船头,却不提放一个巨浪漫天扑来,居高临下把船头压了下去。杰克逊就觉得船头剧烈地往下一沉没入浪中,但凌空又有一个巨浪扑过来,他暗叫不妙,心也随之往下一沉,危急之中他迅速死死抓住仓口旁边的液压管路,那浪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扑在他身上……
杰克逊本能地大叫一声,他感到穿着黑袍的死神正在把自己向天边的深渊里拉……冷静,冷静!他提醒自己。他感到刺骨一般寒冷,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大脑里一闪,一丝求生的本能使他在船头浮上时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往后奔,他知道,再跟上来一浪,他的命就会被死神拉去!
“啊——啊——”杰克逊兽一般地狂叫着,拼命地跑着,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或者是用狂叫来检验自己是否还活着。
两个水手奔到甲板上,迎上杰克逊,把他架到餐厅。杰克逊一到餐厅,一下子瘫倒在地,脸色铁青,全身剧烈地抖个不停,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一身厚厚的棉衣,又吩咐大师傅高鹏烧几碗辣姜汤,然后把杰克逊抬到他自己床上,又用棉被严严盖好。
这时,大多数人都来到餐厅,有人小声地议论,有人不安地看着恶浪滔天的海面,还有的人已经开始晕船,脸色很苍白。
船长比萨.维奇叼着烟斗,也来到二台,先把低着头的罗奥曼骂了一通。然后扫了一眼大家,吸了几口烟,换上一种平稳的口气说:“我们将遇上少见的低气压中心,大家不要惊慌,作好心里准备。我相信,我们大家是真正英勇无畏的水手!”
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各人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
“现在大家分头准备一下,需要固定的东西都固定好!”船长说完转身走出二台去找电报员丹尼斯去了。他心里也七上八下,将遇到的气压中心预报数值,的确是罕见的,他怎能不倒抽一口凉气。
到中午之前,船上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时,船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天空跟着又下起了暴雨,使本来就阴沉黑暗的海面更是一片模糊,“猎人”艰难地在恶浪里挣扎着喘息着,主机增压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负荷指示早已到了极限。
大家都没有吃东西。
有几个人吐得脸色蜡黄,胃吐空了,开始吐水,后来吐出了血,无法躺着,坐也坐不住,头晕目眩地趴在地板上随着船摇晃,体会着天旋地转的滋味。有一些感觉稍微好些的硬撑着坐着,双手紧紧地抓着扶手,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只是控制着只差一点没吐出来。
平衡指示器上的指针摇摆已超过三十五度,船不仅左右摇摆,在每次左右摇摆的间隔,还要前后摇摆,就像玩跷跷板,船头一下子没入浪里,却把屁股高高跷起,螺旋桨露出水面打空转,于是全船都跟着跳,主甲板也吱吱嘎嘎地尖叫、颤抖……接着船头跷上天,船屁股又往浪里沉,这样一上一下,落差多少米不清楚,只觉忽而上天堂,忽而入地狱似的,这时再接着左晃一下,三十几度,缓过劲来,再右晃一下,三十几度……
“猎人”号仿佛是个醉汉,又仿佛是魔鬼手中无助的羔羊!
但该值班的仍咬着牙值班,不该值班的也咬着牙陪着值班,只有少数几个人趴在餐厅里呻吟,还有的在诅咒着。
船长比萨.维奇站在驾驶台前,双手紧握扶手,但嘴里仍绅士般地叼着烟斗。他扫了一眼,大副巴雷蒂尼,二副贝塞罗,三幅杨佩儒,电报员丹尼斯,还有两个一水,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杨佩儒,脸色苍白如蜡。平日指手划脚的巴雷蒂尼此时早已不见了骄横和嚣张,他的脸色和神经状态终于和黑皮肤的、黄皮肤的平等了——也祈祷着希望能够活下去!
死神面前,人人平等。
船长明白,他是一船之长,关键时刻,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全船的安危,所以,他必须保持镇定、镇定、再镇定。其实也该这样,在海上跑了一辈子,什么事没遇到过,在好望角,在南印度洋西风漂流处,还有那次在红海遇上的红海风暴,多少次死里逃生,要怕他早不干了。每次从死神的手边逃脱,他都有一种自豪感和幸运感,那种感觉他相信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体验过。一个航海家,在暴风雨前颤抖,那还算什么航海家,岂不连自己一世英名都毁了!
“坚定你的意志,等候上帝!”他自言自语地像对大家说,又像在为自己鼓气。
到了晚上,风小了些,雨也停了,但浪却威力不减,仍一如既往地恶狠狠扑向“猎人”号,但浪也好像有规律,几次强冲锋之后,稍稍从高峰往下退了一点,给艰难的“猎人”一个喘息的机会,也给“猎人”的臣民一个喘息的机会。
船长通知全船,趁高峰消退,该吃东西的吃点东西。
于是大师傅高鹏硬撑着起来,到厨房间乒乓乒乓忙开了,搞了一些清淡的菜、汤。搞好之后,倒也有人想吃,或者说硬撑着吃,以防虚脱。
欧阳杰扶着扶手坐到沙发上,他望着恩家敏布满血丝的双眼,想到他人到中年还到船上受这份罪,不禁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心里发酸。
“大胡子,害不害怕?”
“你呢?”
“有些怕。我跑了几年了,还没遇到这么大的风浪。不过想想我无牵无挂,比别人呢,老婆小孩一大堆眼睁睁在家盼强多了!”说着说着,欧阳杰忽然鼻子一酸,他又想到丽娟,丽娟是不可能想像到这种肆虐的风浪,说不定几分钟、几小时以后,眼一翻就得到龙王爷那里报到去……他想到丽娟那甜甜的幸福的微笑,想到自己一旦“长眠在红珊瑚搭成的宫殿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唉,人生才刚刚开始……”
“遗憾总归有遗憾,说不怕也是骗人的。毕竟是条命嘛!命没了什么也就没了。中学时的课文中,不是有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嘛!不过呢,要是抓流氓强盗,那也是光荣献身呀,是人人景仰的英雄,弄不好可以和在老山前线牺牲的英雄做个邻居,那死也有意义了!可现在,******,一下去就不明不白,啥也不算,人家还会说这小子死也不屈,见钱眼开,就为了多捞几个钱去做海员!”恩家敏又扒拉一口面到嘴里,慢慢嚼着,就像牛在吃草。
欧阳杰笑。
“你真不该到船上来!”
“世界上没有该与不该的事情,没有冒险的生命说起来也没有意思。我要不上船,永远也想象不到海上会有什么壮观的风浪!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永远也没有机会认识你这个诗人‘小白脸’了!”恩家敏也笑。
“你们在谈什么,这么开心?”
听声音,他们就知道是赵起浪。赵起浪也是一脸倦色。
“还不是在谈你!”恩家敏头也不抬。
“谈我?我有什么好谈的!”他挨着桌子坐下,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在谈怎么和你这家伙同上一条船,起了个晦气的名字——好好的非要‘起’什么‘浪’!”恩家敏故作认真状。
欧阳杰和赵起浪一下子都被逗笑了。
“这也不能怪我呀——无风不起浪嘛!”赵起浪来了精神,声音也大了起来,“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搞点吃的!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边说边去厨房盛了一盘面。
于是,欧阳杰也去厨房,搞了一点黑木耳汤,赵起浪仍如平时一样狼吞虎咽地吃,欧阳杰和恩家敏都羡慕得伸长脖子看。
“老赵真行!”欧阳杰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
“嘿嘿,我是属猪的,能不行!”赵起浪仍饭不离口地说。
终于又熬过了一天。这一天对“猎人”号来说,对“猎人”号上所有臣民来说,简直就像过了一年。老船长比萨.维奇一直坚守在驾驶台,虽然他头发有些零乱,双眼布满了血丝,但脸上仍写着坚定和无畏。不知有多少人劝他休息一下,但他总是一言不发。
卡罗给他送上来用一次性简易盒盛着的蛋花汤,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他喝了一些汤,觉得精神好些了,看着稍稍减弱的风浪,他想:也许“猎人”马上就化险为夷,顺利地闯出低气压中心。
然而,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两天来,“猎人”号几乎还处在原来的位置上。到了晚上,风浪又肆虐起来,比前一次更凶猛,“猎人”号剧烈地颤抖着、摇摆着,六万多吨的货轮此时就像一片树叶,在汹涌的波涛里无助地飘摇。
“大海疯了!”
不少人都聚集在餐厅里,小声地议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明显地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大家都不愿一个人在房间,大家都有一种感觉,似乎坐在一起,看到别人,心里的恐惧感就少些!这时候,大家是多么相信集体的力量啊!
“这是最后的疯狂,我们能撑住就胜利了!”有经验的水手倒兴奋起来。
恩家敏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他扫了一眼餐厅,除了值班的,几乎全聚在这里。平时不可一世的罗奥曼和卡罗,此时也显得神情颓丧,脸色灰暗,恩家敏不禁感到有些好笑。老木匠此刻形容憔悴,一副行将枯木之状。大厨高鹏则双目失神,神情呆滞……
突然,广播里传来船长那坚定沉稳的声音,大家都屏住呼吸,神情肃穆得有些像当年极度艰难的英国人民在听首相丘吉尔的演说。
“朋友们,勇敢的水手们,振作起来,只要我们再坚持一阵,低压就会消失,胜利最终是我们的!”
大家的情绪果然高涨起来,仿佛吃了一粒定心丸。
老木匠竖着耳朵,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句也没听懂。他一看大家高兴的样子,估计是好事情,可一听到外面黑漆漆的海面上传来如鬼在嚎、如万头怪兽在吼的浪涛声时,又有些拿不准。他想问一问罗奥曼,罗奥曼正在和几个水手小声地谈着什么,他不敢贸然打扰;再说大胡子恩家敏也在,他一定明白船长广播里讲的意思,放着中国人不问去问老外,这大胡子百分之百会骂我崇洋媚外是条哈巴狗!那我就问他。可他瞅了一眼恩家敏这个一头短发往上竖,络着黑黑胡须的家伙,平时笑得像一朵黑菊花,可怎么一见到我脸就板得像口棺材,铁青着,那神情又像一只古怪的动物……咳,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一看他那脸色,也他妈奇怪,我心里就发怵,其实我也没有得罪过他,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算了,他吃他的饭,我****的活,怕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听不懂也犯不着问他,反正大家都在笑,我跟着笑,总归没错。想到这,什么也没听懂的老木匠,也跟着大家一起尽量显得高兴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在黑暗中横扑“猎人”号,船身猛地一倾,大家一看平衡指示器,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三十七度半!老木匠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驾驶台上,大家也都跟着一倾,差点摔倒,人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
“船……长!”杨佩儒声音有些发抖,“看不清浪的方向!”
站在船长旁边的大副巴雷蒂尼有些发火,正想张口骂他几句,忽然一阵怪声从机仓传出,接着灯一闪,灭了,又一闪,全灭了,世界一下子变得黑咕隆咚的。灾难降临了!
在狂涛巨浪中,“猎人”号却显得静悄悄的……全船停电,主机停转!
老船长担心的事发生了,他痛苦地咬住嘴唇……
机仓集控室也乱了,三轨阿里其双腿发软,站不起来,电机员和两个机匠疯一样叫着“完了,完了”要往外跑,被埃里一人一个耳光之后,软软地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老轨,油中断,马上让人转换滤器,我去启动应急发电机……”赵起浪边说边操起手电,推了欧阳杰一把,“阿杰,快去转换主机燃油滤器!”然后就向外冲。
“我守在这里,埃里,你和四轨一起去!”老轨说。
“难道一定是滤器……”埃里头上直冒汗。
“快去,来不及多想了!”
恩家敏在停电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继而他拧亮随身携带的手电,向应急发电机房跑去,到了那里,正好碰上赵起浪,可一看,门却关死了,虽没上锁,却用螺丝拧住,时间长了,螺丝锈死,螺帽怎么也拧不动。正心急如焚之际,恩家敏一眼瞅见门下部有个风门,他拉住要往回跑去拿工具的赵起浪,奋起一脚,踹开风门,先钻了进去。风门太小,赵起浪又稍胖,费了好大的劲才也跟着钻了进去,恩家敏拧开手电一照,看到有个手柄在应急发电机上,忙问赵起浪:“老赵,这是不是启动手柄?”
赵起浪看了半天,也拿不准。恩家敏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手柄一推,“叭叭叭”果然启动起来。灯亮了,看的清楚了,赵起浪迅速检查应急发电机的油管油路,确信没有问题,才稍稍安心。
照明恢复了,应急舵也恢复了电源。
“叮铃铃……”
船长缓了口气,抓住电话。
“船长,我是老轨!”
“朋友,怎么回事?”船长仍用平静的口气问。
“可能是滤器堵死,正在抢换,但愿我们有好运!”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保持联系!”
赵起浪已奔下机仓,他见埃里和欧阳杰正忙得满头大汗,在换主机燃油滤器,便撤回身,准备去换发电机滤器,但一看发电机滤器是双联的,就毫不迟疑地迅速从一侧转到另一侧,然后启动发电机,等发电机恢复供电,他人也瘫了,一屁股坐到花铁板上直喘!
当恩家敏奔下到二楼,正准备往机仓跑时,在二楼走廊迎面碰上罗奥曼,罗奥曼手提太平利斧,穿戴整齐,将厚厚一沓美金塞到口袋里装好。
“放救生艇去!”他疯狂地大声喊。
“完了,我们完了!”仍有人发疯一样在走廊里来回乱跑,叫叫嚷嚷,像没头的苍蝇。
“别怕!弟兄们,愿意跟我走的,放艇去!”
“没有船长的命令,不能放艇!”有人不安地叫。
“放屁!”罗奥曼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谁不让放,我就宰了谁!”
这时,船摇得更厉害了!
有几个吓昏了头的家伙真的摇摇晃晃地跟着罗奥曼,准备动手打开通向救生艇的走廊水密门。
“Bossun,stop!”恩家敏愣了愣,冲过去大喝一声。
罗奥曼瞪着一双凶眼,“唰”地就是一刀,直直刺向恩家敏。恩家敏早有防备,往后一闪,跟着闪电般踢出一脚,不偏不倚,正中罗奥曼手腕,这时,船又猛地一倾,所以人都站不住脚,趔趔趄趄地摔倒在走廊里。
“完了,再启动不起来就完了。”恩家敏也感到心里一沉。
刚才吵吵嚷嚷的人群,这时一下子静下来,绝望地等待死神的到来……
“叭叭叭叭……”
突然,主机启动起来了,不一阵,悦耳的轰鸣声又响了起来。
大家如同从梦中惊醒一样,狂呼起来,有的嗓子都喊哑了还嘶哑着狂呼!
“船长,主机正常运转!”老轨的声音有些激动,“上帝没有抛弃我们!”
船长握着听筒的手有些颤抖,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塞了什么东西一样哽住了。
过了半天,才稍稍平静,他看了一眼身旁还满脸惊疑的绝望的大家:“孩子们,我们胜利了!”他的双唇干裂,渗出了血丝,嗓音也有些嘶哑,两颗泪悄悄地爬出眼眶。
“我们胜利了!”驾驶台一片欢呼,每个人的眼里都涌出了两行热泪。
“船长,你的烟斗!”刘长命激动地把烟斗递给船长。
“嗯!”船长刚才还觉得嘴里少了什么,一看刘长命递过来的烟斗,这才恍然大悟:从不离口的烟斗已经两天没上口了!
机仓集控室里,大家听到悦耳的主机轰鸣声,也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欧阳,谢谢你!还有赵先生!”
老轨激动地一手握着欧阳杰的手,一手拉着赵起浪的手。
“老轨,你不知道,多亏那个……”赵起浪比划一下,“那个和你一样有着大胡子的恩家敏!”
“加油恩?”
“对对,加油恩,应急发电机是他启动起来的,要是我一个人,打不开门,时间一耽误,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赵起浪诚恳地说。
“加油恩启动了应急发电机!还有你,你们,中国人真了不起!”老轨赞许地说,“机仓有你们,我就放心了!”“那个恩师傅真了不起,简直没有事能难倒他!”乔也恢复了精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埃里“哼”了一声,咕哝着骂了一句:“都******像你,不就完了!还有你,你!混蛋!胆小鬼!”他边骂边指着电机员和三轨阿里其,恨不得一人踢上几脚。
再说二楼的走廊里,罗奥曼缓过劲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又恢复了神气,他慢慢地爬起来,看着恩家敏也慢慢地爬起来,阴阳怪气地说:“恩——今天的事只要不说出去,我们还是朋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我也是为你们着想!这里海图上标着,四千多米深,海水零下十几度,那救生艇下去管用吗?!再说,这事让船长、大副知道了,能放过你们吗?”
“这件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不过,我提醒你,我不惹你,我做事你最好也不要过问,咱们井里的水不犯河李的水!”罗奥曼回想着刚才恩家敏那闪电似的一脚,自己还没看清,匕首就被踢飞了,不免心有余悸。
“好好,什么井里的水,那是‘井水不犯河水’!”恩家敏不想和他啰嗦。他见船摇摆的幅度明显减小了许多,心里稍安。
他折回二台,看到老木匠和高鹏还瘫坐在那里,倚着墙壁,傻子似地瞪着眼发愣,脸上的冷汗还未干。
“喂,你们起来吧,一切都正常了!”
他叫了几遍,罗清水和高鹏才回过神来,眼睛也才有了点光泽。
“我们还活着!”高鹏爬起来,哭丧着脸,“挣******美金真不易,胆都被吓破了!”
再看老木匠,仍是爬不起来。恩家敏看他霜打一样,于心不忍,上去拉他一把,他站起来,裤子下边尿湿了一片。
“唉,这么大年纪,出来干啥!”恩家敏同情地说。
两小时后,猎人号终于摆脱了低气压中心,又开始威风地全速前进。
第二天,当黎明的曙光洒向海面时,海面变得风平浪静。“猎人”号的臣民们仿佛做了一场恶梦,他们到甲板上自由地呼吸着咸咸的潮潮的他们呼吸惯了的空气,这时,他们才吃惊地发现,二、三、四仓左右两边的肋骨断了几十根!
大家心里直冒凉气:要是再折腾一天,“猎人”就一分为二了!幸亏低气压及时撤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船长把这一情况电传公司,公司决定“猎人”号进入西雅图船厂,修复后再去塔科马装货。
经过二十天的艰苦航行,“猎人“号终于望见了大山的轮廓。
这天早晨,欧阳杰一起身,便听到船尾甲板上传来嘈杂声。他打开舷窗伸出头一看,不少人聚在哪里欢呼雀跃,恩家敏和赵起浪都在人群中。
“大胡子,你们在干什么?发现新大陆了?”
“对,我们真的发现‘新大陆’了!”恩家敏兴奋地冲欧阳杰挥了挥拳头。
“阿四,你看,美国的海鸥来欢迎我们了!”赵起浪兴奋得像个孩子,把两只大手圈成圆筒堵到嘴上,冲欧阳杰直着脖子喊,“还有不少美国的乌鸦!奶奶的!跟中国的乌鸦一个鸟样,也是黑色的!”
“密斯特欧阳,快下来,下来,看,那儿有山,连绵的山脉!”乔也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地向欧阳杰打招呼。
欧阳杰忙穿好衣服,奔到后甲板。
果然,在一片霞光中,一群海鸥围着“猎人”优美地盘旋起舞着,嘹亮地唱着。还有几只乌鸦,停在船舷的栏杆上、桅柱上,大胆而好奇地望着这一群远方的来客。
远处,是连绵的大山的轮廓。
海显得那么平静、温顺。
欧阳杰和大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绚丽的霞光中,大家的眼眶渐渐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