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回到秦炅公府,与连庶说知前事,就取干戚来看,连庶倍觉感伤,不能言说。二人复回山中寻谢造父,不能得见,唯有一块石碑,上书文字,略曰:
大荒世界混沌处,天星应命兴杀戮。
烦看江中云与雾,秋风不过荡尘土。
两个人只得取路回走,想着去与郁鸿相见。院门外连庶呼唤,连连几声,无人应答,左右寻找不见,心生怪异,寻到溪水边,碰见落雁正在浣洗,就上前拜见,又问前事,被告知在溪下竹林边。暗自神思时候,林后若有人声,文彧顾盼辟蒙、连庶在身后,俱各拜见。收拾了都进茅舍里来,席地坐下,郁鸿问:“辟蒙三年不曾相见,不知在外可好?不知又有何打算没有?”将前事备说一遍,文彧听后,道:“辟蒙之才,非外人所能知晓!”看过干戚,郁鸿嘱辟蒙道:“神兵利器,虽可伤人,也会自伤,须要小心行事!”决意留作一处赏玩园中景色,晚饭之后再走。
天色深晚,连庶、辟蒙请辞回城。郁鸿与连庶执手泪眼:“我在此间尚好,不必忧虑,自当修明通达,家中只你一人,小心在意……”各人洒泪挥别。
话说文祺原是思慕女子好颜色,然自从与若溪享试云雨后,****更深,渐觉茶水清淡无味,李夫人怀中关切:“我儿几天不见,怎的这般形销骨瘦?”找丫头们训斥一顿,教仔细照顾。多有添加衣食温暖,文祺心不在焉。秦公有言在先,要去国子监探望,看紧功课,只是走动不安,游魂离走。夜中窃偷欢愉,然恨若溪不擅风情,虽渐知情趣,不能尽心,每念及此,神思倦怠。常于园中徘徊,几日不见文明踪影,焦躁难熬。家中人常来探问,不知细里。这日闲游,不觉到文明住处,跨上门槛,正与人撞个照面,文祺扯住衣襟就骂:“该死的畜生!几日里哪里去了,害苦人家?”斟酌味道,虽听骂话,气力不足,文明赔笑:“不敢害了叔叔……”“可苦了几日,”文祺啐道了一口,文明听了暗笑。却教文祺看出奸伪,揪住要打,文明伏拜,乘隙里偷取几缕颜色,顾盼左右,耳语道如此如此,文明得意,吃下一个怒眼,不再出声,文祺大步走去,背手不顾。文明会意。
却说文祺的大丫头若溪,本是淑庄娴雅,理会通达,如今仗夫人、文祺亲近宠爱,心下不免生起娇肆情绪,以为与众女儿不同,藐视他人,渐渐不合,甚者,花枝招展,敛裙舞袖,推减活动,不顾私下言语,有时见到文祺与芳菲亲近体贴,难免拨酸醋意,闹得文祺兴趣全无,心情不快,对若溪渐渐不满,心生嫌隙,开始有冷落的意思。黄妈妈心中闷堵,眼看不惯,想要争回口气,显出脸面。来往园中,前后寻文祺不见,出门外,大家都说出门去了一时不在,到石亭下拣僻静处坐定,石桌上放着茶盏,暑气热燥,好便解渴。捧杯饮了半盏,一人抢步上前,劈手将茶盏打翻在地,叫嚷:“不害肮脏的老东西,谁的茶盏你也碰得?”
大家见若溪出来,都远远地躲开。云雾里正酣畅,忽遭晴天上霹雳打下,黄奶妈怎的不更添气火?兼素日已看不惯这妮子,抽身起来,毕竟不及年少气力,伸手未及够着,被若溪一个侧身推倒在地,红了颜面,哪里顾得许多,黄奶妈啐骂道:“你个骚贱的****货,使了什么汤药迷住我儿心窍,不要脸面的,以为靠着张好面皮,恃宠而骄,尾巴就翘上天上了吗?我奶他许多年,喝杯茶水怎的,告到太太那里也有理,倒是你这东西,不过也是个丫头,恁(nen)得使唤别人,养生脆骨!”旁侧的人听了,心中倍感畅快,应为己声。瞧见若溪气鼓圆腮,却拔腿走开,疑惑时,望见若溪举着笤帚奔喊上前,黄奶妈下的腿早酸软,攀爬不起,哪里走得动,大家见形势不妙,生怕闹出事端,慌忙都上前来劝说,闹闹嚷嚷,乱成一团。
“都给我停手!”身后一人喊住,大家见文祺回来,都退到一边,垂头不语,几时不见就闹腾成成这个模样,较之前事,眼前景象,恰若:乐在沐浴阳春肥,乍惊现寒风淋漓!伏倒在地的黄奶妈见文祺,以为是救星回来,挪爬近前,抱膝哭诉,呼喊冤屈:“苦我也,奶了你这么大,不说功劳,苦劳也是有的,容易嘛我,不过喝了杯茶水竟动起手来……”文祺扶起,还想说些什么,文祺显然是很不耐烦的,眼意若溪,教品荭等送黄奶妈回去,还不忘白眼。若溪并不说话,状有万般委屈,暗自饮泪。“都不省心事!”文祺原先的心情,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却猛地被冷水浇透泼灭,气愤之情可想而知。
文祺回到屋内,与若溪言说:“好端端的怎的就闹将了起来?你须知那老东西好拿事说人,早教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毫不机灵,假若真告到太太那里,难辨得你有理没理,教你吃不消受。况你这几日确也是疏懒许多,若没缘由,恁的人说!”众丫头们暗中得意,窃窃私语。
暮色降临,缓缓夜深。明月竟也懒洋洋的不情愿的挪上枝头,文祺早迫不及待,府中更鼓敲过,已是时分,人略都熟睡酣梦。将丫鬟们赶下去睡,独有若溪一人留恋不舍,留下伺候,文祺换衣出来,若溪见到光景,缘故依然猜透七八分,没等文祺开口,若溪已扑倒在地,抱腿啜泣,如泪人状,文祺扶之不起,道:“哭坏了可不好看。”若溪道:“公子可是嫌弃我了?”文祺听说这话,哭笑不得,只得道:“这是怎么说话,姐姐情意,不敢辜负,敢指天发誓。”“莫要胡说,”若溪遮拦道,又被文祺揽入怀中,扑哧一声都笑出,文祺凝眸若溪许久,开口道:“只是出去,并无甚妨碍。”若溪自诸事以来,渐渐明晰人事,知晓眼前人心意,只得遂了他心愿,嘱咐一句“小心在意”。一番话说的文祺如释重负,云开月见,亲昵言说“细细照料”,一溜烟跑出门外,若溪起身追之不及,已经走远,槛外消失人影,倚门凝望,许久沉思。怕人生疑,回到屋里,落寞交集。不提。
文祺自出院落,急往文明处奔走会合。二人接头,依照前事作为,出洞口,入市井,投章台柳下寻走。门下早有人等候,开门放二人进去,一切俱已安排妥当,原是文明先使人来打点过,唤老鸨上前说话:“那娘子依旧如故?”老鸨心内欢喜,哪里会说出差错?迎进房内,不及等待各人寻欢,文祺神思久涎,今日便宜逞猖狂,怎不轻浮荡漾?小娘子静处床榻角边,虽不似往日含羞,依旧是娇艳欲滴。思欲之下,真有肝胆威严,文祺苦苦盼望岁月,就在眼前当时。“等了妹妹好久,”一个飞步抢到跟前,紧紧抱住娘子在怀里,显然情绪激烈,让娘子不能够自如喘透气息,文祺因此稍稍松解。这女子甚解风情,比若溪不同,大慰文祺积情,兼小酌几杯,醉意心头,不觉红晕环绕,文祺心思更在九天云外,恨不能将小娘子一口吞下才好。乘兴魂消骨断的翻云覆雨缠绵,温纯软语,不能胜听……依旧往日情形,等到文祺与文明择园路回去文明得意舒展,扬言说:“什么圣贤道理,君子修行,全是不同时务的狗屁,假正经的种子!孔子还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若不娶妻生子,他从哪里来,母亲都辱没的人,还满口的仁义道德,简直不知羞耻!帝王将相,王侯公子,那个不是三妻四妾的风流快活,不过是无能的小子心思不服,因此编话。试问哪个男人不好色,多少女子不放荡?大丈夫敢作敢当真性情。”一路上文祺沉默不语,作沉思状,文明就问其事,文祺开口说道:“怎感觉那娘子不似原来干净……”文明会意,沉吟半晌回道:“且等我去讨问道理,之后与你说知。”
且说连庶回房中,却辟蒙不在,惟戚甲摆列。连庶不禁缓步走近,细细的抚摸察看,若有寒冷之气升腾,侵入肺腑,心情杂乱,多少有频添几分气力,没注意到辟蒙突然推门进来,吓出一身冷汗,止住心神问道:“哥哥哪里去了?”“去外面探听军机消息,”两个人坐下说话,洗茶更盏。连庶就问消息怎说,辟蒙渴饮,放下手中杯盏,慢慢说道:“南方暴动三枝军马,先有田安民百姓暴动,后来定海将军时道起兵两万,半月之内连下十余城,声势茁壮,以我愚见,现在不得时机发作,赵彰将有机谋,彼智谋精深,贤明通达,身为人侄,皇帝羞杀叔父,不作颜色,岂不可疑?既不奉诏,也不约期举事,拥兵自重,可能待价而沽。时下时道已派上将时印领军北进,而昨天前将军夏侯燎兵出豫章郡,未知战事如何。天命上将军与诸侯约期在安乐会齐。时间紧迫,官商慌心……”说到这里,连庶低头沉默不语,神情凄凉,辟蒙领会意思,也不说话,哽咽在喉。半晌连庶打破沉默,开口说话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有羁绊心肠,贻误心性。太史公训诫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怎能因儿女情长之私敢废公正大义?仲尼弘扬文道,不辞周游列国困顿;高僧渡厄,远方求法真理……因一人之生而生,本来物之共性,飞禽走兽尽有之,不独有人,而荡定寰宇,开辟鸿蒙,真是人中灵明,万法精元。形体不过是万物承载的表象,冥灵主宰禽兽间轮回转换。一念之间,神农险境尝百草,炎黄战蚩尤,汤武征伐,俱一世新风,为后人敬效加礼,表率人伦,长河虽远,尽管沧海一粟,我辈短暂过客,也要勉励进去求真道。时多奸狎,但有一两个仁义君子撑持世道,也不至于泯灭纲常法纪,始终无愧于天地之间。”辟蒙慨然长叹。
既已决意,连庶与辟蒙往见文戡,报说心意。文戡了却内外诸事,不便多有态度,但问道:“可都准备妥当?”既知辟蒙得到干戚铠甲,私下也准备薄礼相赠,并有书信一封,以备不时需要,辟蒙不好退却,暂且拜受不辞。再到弼世园拜别文彧,路程还远,好像看到落雁在路边等候,直到拜见确认,落雁与二人说道:“料知你们两个要到园子里相见拜别,因此让我在这里等候。”连庶与辟蒙领会其中意思,辟蒙就请落雁代为问候,然后两个人再结伴回府,一路上不多言语。话说到深夜才肯勉强宿歇休息。翌日早起拜别,装束完备齐整,之后启程上路。秦公亲送出门,教人牵来一匹宝马,首尾长一丈,高有八尺,浑身炭黑,独四蹄踏雪,并无半点杂毛,嘶风啸烈,清脆之声贯彻云霄,文戡指之而谓辟蒙道:“能认得此马?”辟蒙拜道:“四蹄踏雪,浑身炭黑,应该是千里踏雪乌骓马,传说楚王项羽所骑。”秦公执缰绳在手,与之辟蒙,且说:“虽前些时候有好友送我,然良驹非伯乐不能驱驰,若转赠辟蒙使用,可以用武之地,毫不委屈,还要珍惜努力,不负一番期望之情!”辟蒙欣然受之,再拜道:“石破天出身草野,感蒙公之厚恩,累加怜爱,敢不精诚以报!”秦公扶之起身,说话:“若不是辟蒙义气长存,孤身犯险独闯天目山,取得神仙草药,连庶怎的生活?都是亲近人物,不要说见外话语。”说及此事,连庶感伤情怀。辟蒙告别秦公等人,辟蒙坚辞不让,连庶依旧亲送出城。辟蒙牵马,两个人步行行走。
秋风正劲,呼啸着从身边横扫而过,卷起滚滚尘沙,落叶飞黄漫天飞扬。不自觉黯然凄怆,纵有潸然之泪,坚忍着不肯轻易落下。河道里的浅水,呜咽的缓缓流淌。天干物燥,凝重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尘沙的重量,更显得浓厚生硬,压抑的人喘透不过气息。遥望天边,地界尽头远方,棱角分明,天空如同撕开的帷幔一样,散碎的朵朵浮云游荡,中间的空隙流露鲜红的阳光,血一样颜色的光芒,太阳在那里崭露头角。好像是近在眼前,柔软的看似温馨可人,比及伸出手去触摸终于知道,一切原来是飘渺虚幻的微不足道,林木弯腰,似笑非笑,依稀见得落红飞黄,踩在上面呀呀作响,停不了的脚步,改变的只有轻重缓急的脚步而已。挤不出血泪,凌乱了的方寸灵台,时明时灭。厚土高天,滴水热泪湿不透,相对于茫茫广阔辽原,终于深远胸怀。十里长亭送君行,始终会有曲尽人散的时候。四下里虽无过客,总有一地遐思。到长亭之外,辟蒙解下开鸿剑,将乌骓马牵到路边衣甲都拴束整齐,两个人坐在亭子里说话。
连庶稍劝几杯酒水,溢出杯盏还没注意察觉到,嘱咐未来之事变化不知,还要小心在意,且说道:“人生在世,免不了诸多失意,但都要坚定不移,气息尚存,犹有一线生机!”辟蒙接过杯盏之时手下猛地一颤,洒落手心,情状依然镇静。连庶说道:“天色已经不早,哥哥正好赶路。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辟蒙望了远天一眼,执手与连庶意味深长说道:“但愿桃花盛开之日,便是凯旋之时。”眼下情景,不应再添烦扰,分别就在此刻。辟蒙牵马在身边,已经执鞭坠镫,左脚踩在马镫之上,稍有停顿,然后翻身上马而去。连庶转身起步要走,忽然辟蒙勒马腾空折转回来,先没有说话,等连庶仔细看辟蒙时,辟蒙缓缓说道:“愿能有朝一日,与连弟文武内外,并治天下!”说完驰马而去,终不回顾。天高地迥,直到消失云烟深处,身影模糊不见,连庶登高远望俯仰天地品类情思,呆呆的站了许久才醒神回走。信步而行,没走多远,碰巧文照时赶辆马车对面迎过来,见过后照时说道:“老爷让我来接一段路程。”然后连庶与照时乘车一同往回走。
连庶回到府里,天色昏沉,解颐将饭蔬温热两番,本无兴致,耐不住劝说,吃了几口,盥洗睡下。众丫头得了解颐脸色,都不多舌。解颐寝宿外间。夜半见阑珊灯火,连庶书桌前静坐无语,若痴傻般滞讷,解颐是个警觉的人,披了风衣暗淡处照应,恐防出了差错。窗外月明,照得黑楞楞的树影深深,夹杂着几丝泠泠的微风从窗口投进,落得一地暗淡明灭,似有若无,静悄悄的,四下里唯一能听见的只剩下沙沙的木叶飘响,与潺潺的流水唱和共鸣,窗下抬头望眼,魂飞宇外,想要寻找什么,满出神,却不能够,漏断时,乍有寒意生出心底,猛地一惊,感觉有什么覆盖在单薄的身上,不自觉的伸手去捉住,原来是黑夜中的一只手,折转身,回头看见,面对着那一汪清泉也似惹人怜的闪动着点点星光的明眸,是解颐!凝视,过了好久,连庶才能说出话来:“夜深更冷,姐姐怎的还不睡去?”“我也是睡不下的,且一起坐坐吧。”说着时,拣对面相跟坐下,就这样,两个人没再说话,滴滴答答的数着窗外露雨浓花的节奏。没有什么动静,然而解颐的心理是纷乱的,想着许多,却也感到欣喜的所在。一个人的坦然,往往是为了掩藏心底更大的波澜。
落雁曾经与文彧谈及:“不如放开些心,但尽力过便好。既然力不能及,得不到还耿耿于怀,何必要这样折磨的自己痛苦不堪?”文彧无奈的笑道:“你不能理解一个人的苦心,因为你不曾经历。都说为了自己而生,往往是为了别人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