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阳和煦,正是初冬天气。时近晌午,祝允本该是回家的,但玩的疏忽,竟然穿着的破破烂烂,像乞丐摸样,混在期间。前段时间在学堂里顽皮,被祝侯厉害的教训了一顿,原因是先生照壁上题下一首小诗,略道:
慕君颜如玉,盼望水晶宫。
万年不眠夜,只为奋读书。
自觉得意,然祝允悄悄地乘人不注意在反面写了几句,大约是:
不望颜如玉,何求水晶宫。
神情气定闲,音容笑轻松。
万年不眠夜,只为愤读书。
原是一场梦,到头一场空。
不想的那个去告发,先生痛苦流涕的找祝侯诉苦,祝侯闹恼的暴跳如雷,打了他一顿,然后关在屋子里,让好好反省思考,不准出来乱跑。祝允机智灵巧,看祝侯出门在外而去,假装生病的样子,哄骗母亲,乘机偷溜出来。此时三五人团聚一伙,桥头投骰玩笑。迎面走过来一个白净面皮的公子模样的人物,一个伙伴说道:“没有一个什物,空亏饥响了半天肚皮,且看我向那主子讨要。”捧着钵盆,缺了半边,跌跌撞撞挪近眼前,不及脚步站稳,但被一人劈头盖脸揪住,就势一推,翻进泠泠河水。丢到河里,没醒过神智,听公子碎骂:“朗朗日月,浩荡乾坤!你这杀不尽的强贼,合死的畜生!就是你这厮乱了治世,祸害清平!现又来将我滋扰!”等他勉强爬到河岸边,又让腋下的从人狠狠教训。祝允等见到,飞将过来劝解,指画言说:“哪来的泼皮好没道理,我们又不曾惹恼你,不过是让你给些施舍,担上的买卖,你情我愿,何必无礼伤人!”公子鄙夷,扔下话说:“狗一般的破落户!天下这般的凹凸也脱不了你这厮的干系!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尔厮们活着何用,只是防人碍眼的祸端,浪费粮食,不如死了干脆,算是做件功德。”大家捞出落水的伙伴,气息奄奄,吵闹喧沸,周遭围满人群,指指点点。从人与公子道:“刁民难顾,莫要理会这厮!”冲开人群,扬长而去。祝允恼怒怨艾,直奔回府。独自房间闷坐,左右不敢近前,吃饭时也不曾出门,母亲觉得蹊跷,遂自来观察。
见到眼前情景,夫人也猜得七八分缘由,定是与人恼了,床前执手安慰说:“我儿是让哪个不知性的惹恼了?”祝允窝藏一肚子委屈,只不敢说出原委,心中想着人是来安慰的。“不知谁个不长眼的泼皮,明晓得我儿懒赖,竟也耍起蛮横,但不晓得我儿但不知得我儿耳大心窄,再相遇到,必是扒掉你的皮肉”,夫人暗自哂笑,又道“我儿暂且慢慢理会,定要与他斗气,还得比出高低,不要输掉了志气!”说尽一席话,后借名事由先自去了,有心观看祝允颜色,特以前言激他。祝允闻听门外无声,被里探出头来,正要高兴,却被夫人带闩时门缝里瞅个正着,臊得透体火热,恨不能钻进土地,屏气凝神,半日里未敢轻吐一口气息。
许多时,溪竹捧果菜饭蔬进来,因是最亲近的,坐在床头,问是怎的事故,祝允打听仔细了,方才蹑蹑怯怯的舒展眉目,揭开被角,拉溪竹到床头,将前尾都细细叙述一遍,免不了修修剪剪,遮掩修饰的,因此生气。溪竹听说难抑哧然笑声,咯咯捧腹,祝允陡转话头,要拧溪竹,道:“你这是干什么呢?”溪竹正坐劝说:“古训言说,刑不上大夫,礼不加庶民,好男儿治经业道,纨绔的逍遥败家,君子不与小人交游,富贵不与贫贱共处,你一王侯公子……”话不说完,见祝允忽的跳将起来,大叫道:“姐姐怎能说出这般言语!天下人皆是一般的娘胎生养,真英雄当崛起于陇亩之中,赖君子之身,奋合众之力,澄澈宇内,开一世新风,岂能因一时皮囊断人?不误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道理?普天之下子羽颜渊之属不知其数,取人之道,在心内而非面皮,人之于世,岂能与畜生并论?姐姐也是一般的人,大家都不曾见外的,怎的倒自相轻贱了……”说着,喘着粗气直跺脚,侧首沉闷,朦胧中若有呜咽之声入耳,心下嘀咕,抽出眼睛瞥看,溪竹床头抹泪,唬得祝允心神慌乱,一团蕉麻。平日都是人家哄自己,怎弄得如今如何是好,听溪竹婆娑泪雨:“溪竹这般的性命蒙公子们的不嫌弃,本就要感激了,纵然一时死了也是愿意,恨不能报答恩德,用心服侍,忧恐出了差错,是万般不能够得……”
你说这丫头缘何这般会说话,原是夫人调教的,向来最受喜欢,加上几分颜色,祝侯见允拙劣,教来暗相疏导,潜移教化,闻听祝允是个宽和之人,心下也欣喜愿意。可怜祝允是个浑浊的人,三两句说的懵懂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直伸出衣袖到溪竹面前要给她擦一擦泪水,闹得溪竹哭笑不得,扭捏着转过身去。祝允灵机一动,瞥见溪竹的帕子在腰间,就势里悄悄地取下,笑道:“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把帕子缓缓地放在鼻子前划过,故意做出嗅一嗅的神情姿态,溪竹转头瞧见了说:“你有你的,还来偷我的作什么?”羞得脸通红,要来抢回去。祝允早跳下床跑开一边,溪竹起身在身后追他,两个人绕着桌子打转,祝允笑话说:“姐姐的帕子这么香气,怎不愿送我一个?”溪竹闹得也不追了,倒坐下笑着说:“那怎么能随便送人呢?”祝允身后猛地坐在身边,要把溪竹抱住,笑着说:“你可还生气了?”却被溪竹一闪身躲过,反过来挠他痒痒,祝允煎熬不过,直喊讨饶,溪竹笑道:“原本是来教训你的,谁晓得竟被你消遣笑话!”溪竹夺下帕子,捧过饭蔬道:“你还恼吗?”祝允哼了一声,说道:“等我吃饱了再说!”溪竹道:“你先吃着,我还有事,过一会再来。”然后就出去了。忙完之后,溪竹去与夫人回话。
二三月间的光景,冰雪消融殆尽,草木已经发芽,池边的嫩柳倒映,与河水中的青荇飘摇呼应,交织在一起,丝丝纤纤的相互缠绕,不一的红绿青蓝颜色,却无意的似彩线织锦了,长河的条带染了一层五彩的色,柳絮飘飞缤纷,放飞了昂扬的思绪,和在风中荡漾,糅合进自然万物的俯仰呼吸,似乎伸手出去就能捉到,晴空万里无云,时而有几只啄泥的春燕轻掠而去,绿已经织成了一块天然的地毯,可以无限制的铺开延展。祝允悠闲的,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道在想要看些什么,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想些什么也是不得而知,沉浸在其中,也许当你在思考着仰望星空之时,别人却在身后思考着你。被雁阵猛地从思绪里惊醒,祝允这才恍然有所悟,转身往回走,经过亭子,刚走到回廊下,对面撞着个人,对方忙揖了一礼,见到是烛光,祝允便问道:“你有什么事没有?”烛光道:“空闲无事,不知你要做什么?”祝允笑道:“我有个事正愁不知道找谁,你可能去?”烛光倒是热心肠的人,问是什么事,祝允附耳密语,如此如此。烛光笑道:“原来是这么些‘正经事’,你还真是有心!”
以此,两三日不曾出门,然阴霾未散,心事依旧是到来的接连不断,奈何祝允遗忘前尘往事再快。夫人让颂贤请祝允去说话道:“我儿进来可还好,心情畅快?”祝允笑道:“还能说得过去。”夫人笑道:“找你来也是有事商量,你父亲不在府上,新任县长赴任,广发请帖请乡绅名士去赴宴,所以……”夫人话还没说完,祝允猛地跳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夫人,一脸苦色的问道:“母亲不会是想让我去吧?”夫人笑着把祝允拉到身边坐下,说道:“你一男子汉,迟早都要经历人情世故,多与为官做宰的、显耀富贵人家结识往来,也有助于你日有的仕途经济。”祝允不情愿的说道:“这些人钻营的吃喝,哪里懂得什么百姓父母?让我去同流合污,我可不能去,怎么说光着屁股不光彩,也比跳进粪坑糟蹋自己强。”身边的人都忍不住笑声,夫人笑道:“说的什么混话?”转而正经说道:“你父亲的书信在这里,先看看你再决定去与不去。”祝允忽的笑道:“赴一顿好宴席,我还怕什么吃亏?父亲也真是小题大做,传书信回来做什么呢。”夫人瞥了一眼溪竹,两个人相对会心一笑,夫人说道:“这是帖子,你带着烛光,明天就去,礼物我已经准备妥当。”祝允股皱着眉头,离开之后,还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第二天,祝允早早起来,盥洗之后,先去夫人那里请安问好,烛光来回话说一切俱已准备妥当。在夫人这里吃过,两个人便领着三五个小厮去给事房支取了财物,都在厅前会齐。作马车,三街两巷的转悠迂回,渐渐地远出看见青云楼的轮廓所在,风中旆影翻动,看市井人头攒动,越往跟前,人却稀疏减少,不过往来穿梭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物,看他们的昂扬神情,还左拥右抱,身边围绕着红红绿绿的穿着,祝允在路边下了车子,小子们跟在后面,都往院门走进,还没迈上台阶,一个门后的小子抢过来拦住说道:“今天县老爷在此设宴款待乡绅名士,外人概不招待,还请你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影响!”说的时候退祝允等几个人离开远点,烛光说道:“我们不与你说话,你去喊你们县老爷来说话。”
旁边的另一个门子也走了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了祝允等人一番说道:“看你们倒像是过往的客商,因此不懂得我们的规矩,劝你们还是捡别处歇息去吧,还能省些资财,这里高贵地方,不是你们寻常百姓能来的。”这是周围的人都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几个说话的人,臊的祝允脸色通红,人家还以为他是知难而退的羞怯,因此心理都有些鄙夷嘲笑的意思。这时,人群里有一个人挤到身边吃惊的说道:“这不是祝允?”大家哗然一声,祝允看清是甘霖,甘霖指责道:“你们这些没长眼睛的狗奴才,全都该死!”身边的人慌得跑进去通知县长出来迎接,区县长万柯在楼上招待与客人说话,听了小子的回报,吓得爆出冷汗,飞快地跑下楼来接见,二话没说,逮住刚才无礼的那两个小子就是一阵暴打,然后让人绑下去问责,赔笑脸与祝允谢道:“真虎下山,小子们有眼无珠,一时不能认得,还请不要怪罪。”总是好言安慰,拥着祝允进门。
区县长向诸位客人介绍祝允来到,大家都抢着到身边问候,无不言辞和蔼亲近,让人如坠雾里云里漂浮。当面有一个青年,看似神采飞扬,看他过来,旁边的客人都两边散开让道,走到祝允身边,落落大方,首先与祝允说话道:“在下陆奇峰,幸得在此相会!”区县长介绍说陆奇峰祖籍本乡,从小在境外长大,学识精深,眼下回归故里,同力报效,已经被州县推举秀才,委以重任。祝允不失礼数,与他礼尚往来。客人到齐之后,各人唱喏,叙了座,虽有年长的,因为祝侯颜面,都不敢越位,谦让祝允面南而坐,祝允推辞不过。楼宇中央单独留下一座高台,歌姬美女起舞,四周都是闹闹嚷嚷的看客,拼命欢呼,眼睛睁得目眦尽裂,涎水流了一地,只差汇聚成河,奔腾入海。区县长请祝允到楼上观看,祝允劝各自散去,借口说:“眼前歌舞美女,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多有不便,让人家怎能用心观赏?不如各行其事,待必要时再说,如何?”
众人都勉强笑道:“果然是饱学之士,涵养丰富之人,我等愚钝笨拙,竟然不能领悟!”遂都散去。祝允背后憨憨的自嘲笑道:“心里想的是‘搔首弄姿’,嘴巴说出来的还是变成了‘歌舞升平’的意思。”想到陆奇峰之人,祝允神神秘秘的笑着回头与烛光说:“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让你猜猜,如何?”倒把烛光吓了一跳,吐出一口长气,道:“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看你笑的那样邪乎,还吓了我一身冷汗,你说是什么典故?”祝允笑道:“从前有两只乌龟,一个叫做左膀,一个叫做右臂,两个相继西游沧海,三五载而回故土的,只有左膀一个,知道为何?”烛光笑道:“这还不容易?因为感受到了沧海的辽阔深远,相形自己的渺小微茫,估量不能有所作为,因此悻悻而退;右臂却不相同,拼死奋进,始终能不肯轻言放弃,希冀自己能够有一番奇迹,因此不愿回头!”祝允抠着手指,在楼台的护栏上不知道在用心的画些什么,听烛光这么一说,眼前一亮,猛地抬起头来,捉住烛光的臂膀说道:“原本我想说的倒不是这个,可是听你的解释,竟然变得耳目一新!”烛光显得有些茫然,问祝允是怎么想的。“想到陆奇峰那副傲慢的模样,本想编话讽刺一下的。”祝允自嘲的笑道,“有的乌龟是真正的眷恋故土,回来尽力报效,有的则不完全,兴许是蒙蔽世人的双眼,冠冕堂皇的进行招摇撞骗!”烛光急问:“右臂怎么样?”祝允望着烛光笑道:“左膀不是回来了吗?又不是要说右臂,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没来得及想。”烛光笑道:“你整天就会胡思乱想,还会编造这些不着边际的瞎话糊弄人。”祝允笑道:“通达内外之情,了然于胸,才不会惊奇懵懂!”烛光笑道:“知道的多了,未必就是好事,难免有徘徊在昼夜交替之际的痛苦。”祝允打断烛光的话说:“不让我说,你怎么还兴趣盎然?”
过了一会儿,区县长来请祝允入座筵席。酒还未过三巡,祝允看见一个小子牵了一只猴子上楼,心理还暗自嘀咕,以为有什么把戏玩耍,压抑不住激动心情等待,看区县长接过小猴子,这时大家都围成一团,祝允也跟了过去,人群外面看里面动静,心理还美滋滋的左右转看,见两个小子稳固的绑住小猴子,区县长右手里拿着一截木棒,左手里是一把汤勺,祝允不解区县长想要做些什么,疑惑之时,听到吱吱的一声惨叫,祝允蹑脚瞥见一眼,区县长掀开小猴子的脑壳,与几个乡绅用汤勺挖猴脑吃,都眉开眼笑,祝允气血喷涌,脑子一昏沉,跌倒在地,幸亏烛光一直在身边,扶起祝允到旁边休息,吓得客人都脸色铁青,区县长犹以为甚,透风清凉,祝允慢慢醒过神来,区县长舒缓一口气息,抚首以拜天地,深以为幸。祝允深感恶心,呕吐不止,区万柯亲切问道:“公子可还好?怎的突然不舒服?”赶紧打发人去找大夫来。祝允憔悴道:“偶然不适,扰乱了县长局面,还望不要见怪,请先走一步。”区县长遂打发人送祝允回去。祝允走后,区县长转脸抹过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回去和大家继续宴饮。
烛光等拥着祝允直进屋子里去歇息了,让人去请大夫来诊断。夫人听说祝允出了点事故,亲来看望,问其中缘故,烛光也说不出来究竟,但说:“可能是区县长敲剥猴脑,因此看了恶心!”祝允像是中了邪一样,呕吐不止,神情憔悴,夫人焦躁,不知道如何是好。大夫诊断说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心里反应,受了刺激,先开一些清新凝神的药,舒缓气息,调理肠胃,近来不要吃荤腥的品类,密语夫人道:“恐怕会影响日后的饮食。”开始时候,祝允不能进食,以为是敲剥的后脑,想到惨死的情状。因此遵照大夫的嘱咐,每日只吃些清淡的菜蔬果品,渐渐有所好转,祝允醒来与夫人说道:“凶狠残忍地敲剥猴脑,哪里是个好人?说不准还会离散百姓子女,敲剥百姓骨髓,居然还肆无忌惮,这样的官怎能留下?”夫人笑道:“这是朝廷的事情,你有心也管治不了,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等到祝侯外出回来,祝允泪流满面的诉说万柯的罪过,请把他罢黜赶走,祝侯笑道:“敲剥猴脑,虽然不是善良的事,还不至于有罪,怎好轻易责罚?”祝允不服气的辩驳道:“作这样残忍的事,谁敢保证不会毒害百姓?”祝侯笑道:“猴子是畜生,鸡鸭牛羊也是畜生,还不是一样的道理,没见的你毒害了百姓,况且对与不对,朝廷的眼睛明亮,自然会有人出面管治。”祝允尽管执拗,却说不过,觉得祝侯强词夺理的狡辩。祝侯诡秘一笑,还道:“建康来信说文祺生日,请你去住几天,不知道你可愿意?”祝允猛地挺起身子,忽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强烈,不好意思的恢复下去,祝允笑道:“还不着急,等都安排妥当了,让人送你去,半路有秦公府上的人来接你。看你眼下,还是需要休养,顺便把书给我读熟,不要去了给我丢人!”祝允朝着祝侯转身离开的背影,吐了一个长长的舌头。正应了俗话说的:
无羁曾作少年郎,魂惊翩鸿云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