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天下有四大奇书,分别作《风月录》、《奇侠传》、《冷凝脂》,还有《露华浓》,传说《露华浓》的作者文化竟是当时的一个学生,沅州通宁郡人氏,年纪幼于陈纩,文章言辞激烈,慷慨大度,或者缠绵悱恻,动情之处,总让人鲛绡湿透。称誉当世,不论青衿士子还是闺阁秀女,无不爱之。连国子监博士诸辈都不能不望文兴叹,各处传抄,大有洛阳纸贵的形势,有甚者,先生在学堂之内讲解他的文章,好与学生闹成一片,欢愉共赏品鉴。起先秦炅公管的严肃,文祺在家中读书,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这样的传奇,闲游街市的时候偶然知道,偷偷的藏在外面找来一本《露华浓》来读,近乎流连忘返,每一字句都读进心房,沁人心脾,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感叹不能在府中读到这样的绝妙文章,同时有人出主意说,让他揣在怀里暗地里带回,神不知觉不觉的哪个晓得?文祺深以为然。
当日上学,郭开在前面滔滔不绝说的没完没了,文祺听得不耐烦,以为书本之上写的,都是些潦倒不通事物的空发牢骚的话,却又一遍又一遍的诵读,连连哈欠,甚至趴在桌子上假装呼呼大睡,以示不满之心,看郭开如何应对。起先郭开不以为意,尽量压制心情,然而文祺越发得寸进尺,把《露华浓》拆解,藏几页图纸在课本之中,乘郭开不注意时偷偷打开品读,看到细致之处,窃窃自喜。郭开看到之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敢想象文祺竟敢有这样的心思,吓得脸色铁青,却也不敢恼怒的发难,唯有好言相劝,变换着话说道:“窃以为读书能够修身涵养,自然是最好的事情,但不要让那些不干净的呻吟贻误了心性。”文祺眼睛直愣愣的瞪着郭开看,侧坐着身子,一只脚搭在桌角,不紧不慢的说道:“人家三岁始读书,五岁步行吟,十多岁已经名扬海内,既然先生如此鄙夷轻视,不知作为又在哪里?也不要嫌学生说话难听,说别人家的不好,先把自己做好了的给人看见再说,免得教人笑话不说,还惹人厌烦,再而言之,高节明朗的默默无闻,龌龊不堪的引导人伦,世人的眼睛都瞎了?今日的事情有今日的规矩,本朝的法令执行本朝的百姓,各有各的法度,既然举世加誉,自然有它的道理,不是枉然的称呼,你一个蝼蚁一样的人物,管这些闲事做什么,招引难堪,又对谁有利,揭自家的丑,还不是打自己的脸?”
郭开气的眉毛倒竖,颤颤巍巍的争论说:“我有糟糠之食一槽,珍馐美味一碗,你会选哪一样呢?孔孟老庄都是一书传世,哪里有数量多少论断能耐的道理?从古至今,往圣先贤以来,尚未能有几人兼修内外,通达左右,别的暂且不说,单以文章而言,如今所谓的‘文章’,多不过是蝇营狗苟无聊的睁眼瞎话,欺骗不长明眸慧眼的蠢物,满足自己意淫的需要,参杂些技巧的造作,终究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几个做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学问?急躁的心理带来浮华的形状,喧嚣的耳目不能宁静,怎能得到高远的意境?”
文祺甚不服气,辩驳说:“那不过是愚鲁的性情,与世隔绝的避世隐者,想必还是不敢面对的怯弱小鬼,不务时观的道德腐儒,终究也是不堪使用。反其道而言,百家诸子的学问玩弄于鼓掌之间,自由的随心所欲,神思俊逸飞扬,略有涉猎,善养我开阔胸襟眼界。天下原本都是一样的人物,缘何就有了三教九流的参差不齐?敢问读书的目的何在?不要说什么经世济国的鬼话,全是虚伪的狗屁,浪荡轻浮的小子胡言乱语,‘信誓旦旦的面庞,背叛的筋骨背在脊梁’,到头来还不都是求取功名钓富贵,盼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活在温柔乡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说成者王侯败者贼,尽管有出言批驳的,那也是伪君子,事实究竟怎样呢?颜渊穷困潦倒,身居陋室,孔仲尼除却喟然一声长叹,别的未能有所作为,后来没见多少秀才博士接踵仿效,而陶朱范蠡,进能经纶国家,退则善治富贾,荣华一生,后人莫不心向往之,以之为师。再说,若欲取之,必先予之。至于人性善恶,若存有善意根源,自有不同养成道路,何必拘泥一格?若本有肮脏的本性,再多教化也是白费心机的枉然效果。人各有志,自己能做的显要活好本身,别人的好歹与自己有何干系?古人的道理大略知道,人活当世,时道终究不同,其他的多操闲心,还不是庸人自扰?所有的读书,不过都是成长的手段罢了。”
郭开被文祺辩驳的无话可说,惊得倒退几步,跌坐在那里,口中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瞪着文祺说道:“你这个世道人间的祸害,懵懂无知的蠢物,要你这样的畜生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替天行道的好,可怜我良苦心思!”说着从地上猛地跳起身,向文祺扑过去,还没让文祺发作,却看他眼光邪恶,神情错乱,慌得择路奔逃,呼喊求救,家中的小厮首先闻讯赶来,摁住郭开,用绳索绑了,王夫人啐骂道:“腌臜的畜生,冲撞了孩子,不把他弄死还了得?”等候秦公发落,文祺回话说读书时一时不在意,郭开要打他,自己出言辩驳顶撞他几句,就发疯似得要对自己行凶作恶,秦公看郭开蓬头垢发、痴痴傻傻的模样,不好再与他为难,让人把他撵出府门,后事不得而知,据说沦落为街头乞丐。文祺受到惊吓,一连几日不出房门,静心宿歇休养,王夫人又找了一帮和尚道士去驱妖避邪。都不在话下。
话说会稽郡祝侯府上祝允领了嘱咐,准备好行程,克日往建康相会,前头已经先打发人去通知秦公消息,祝允随后就去。秦公等得知消息,随后让人去半路等候迎接。过了两日便赶到,乘车马同投秦炅公府去。家中的兄弟姊妹多有出门迎接的,阶下等候了半个时辰,看到去接祝允的马车缓缓到面前停下。祝允在一箭之地意外便探出头脑往外面张望,看到大家之后,早伸长手臂招呼,马车还没停稳就迫不及待的偷溜的跳下,和大家围成一团说话亲热,文效、姮儿、品荭、文呓、文照时,还有文彧和连庶都在,各人备说情谊,祝允看见连庶,一把揪住说道:“看连庶还是往日的形状,怕是只你一个没变?”“假若变了,还要你动手动脚的嘛。”连庶这么一说,惹得大家轰然都笑。接着大家因祝允进府,与老爷夫人相见。祝允留意观之,看秦炅公府地雄伟面貌,正门之上悬一块金匾,题:敕秦炅公府御。门墙左侧有一株参天大树,长得十分奇特,但见:千丈外,冲天荫如盖;咫尺近,威严悚人惊。云叶蔽阳风吹冷,虬枝云中势飞腾,怎不好栖身?
楹柱之上分别镌刻这些文字:
傍禾火起照见满园姿态,润路春生滋长一片芬芳!左右迂回,前旋后转,过中堂而去。
祝允先去拜见了李夫人,来的时候祝侯让祝允带了许多礼物与大家,之后又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我的乖乖,真不是虚假的亲近情分,能有这番孝敬细心。”与祝允两个说笑了好长时间。王夫人要与祝允安排住处,还不知如何是好,王夫人对祝允笑了一笑,与李夫人说道:“还不是原先的屋子?在连庶的园子对面,不过还是隔着一条往来的路径呢。”说道这里,王夫人瞥了眼祝允,开始时祝允不明白意思,后来猛地醒悟过来,两个人相对而笑,祝允上前请道:“正是呢,还是喜欢那里。”心里对王夫人感激不尽。祝允在无萱院里和大家说了许多话。当晚秦公等回来之后,请祝允赴宴。一路上舟车劳顿,回房后便早早歇息,还没来得及许多话说。
“藏污纳垢,不专心诵读经文,满心寻思着与官贾敛财欺人,如今连和尚都不干净了,”文呓自言自语说道。“没事发什么神经,人家怎样又不误你吃喝玩乐,自己都忙不好,整天还瞎操什么闲心,”文照时强打断文呓的话说。“有本事你就去改变,没能耐就闭嘴,别说废话,没用!”“我又没和你说话,再说我能说话,你凭什么不让我说话?”文呓愤愤不满,顶撞了文照时一句。“你有个屁!少废话,再废话我揍你!”文照时气的暴跳如雷,青筋暴突的脸色血红,怒眼圆睁的瞪着文呓,腮帮都鼓得圆了。胜似晴天霹雳打在文呓身上,吓得魂飞魄散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祝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个才孵化出壳的鸳鸯,柔软细腻绒衣,全身都是橙黄颜色,胖乎乎的娇小身子在地上走动,好像是橙黄一点在游走移动,看见的心也紧张的屏气凝神随着一起波动。祝允现在从前园子往无萱院去,文照时在亭子里看见了祝允,起身喊祝允停下,祝允站在路口,问:“你找我什么事?”文照时眼力精明,看到祝允牵着的两个玩意,笑嘻嘻的说道:“你还真是好情趣,终究跟我这样的俗人不同。看着小天鹅长得玲珑可爱,谁不喜爱?”蹲下身,把鸳鸯捧在手心理亲热爱抚。“养尊处优,菽麦不分的没眼睛的蠢货,明明是鸳鸯,说什么天鹅?”祝允一把推开照时,“别把它弄脏了。”说着把两个鸳鸯抱在怀里走了,文照时背后啐骂道:“倒会显摆,能什么能?”
院子拱门外已经听到里面的欢笑声,文呓也在。祝允悄悄地进去,大家开始还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哥哥到这来干什么?”文捆忽的不知道从哪里蹦蹦跳跳的冒出来,吓得祝允一失手,鸳鸯从怀里抖落,跌在地上,一个翻身打滚,一个跑到花丛里去了。“你做什么冒失鬼!”祝允一下子火冒三丈,心疼的把地上那个翻身的鸳鸯捧在手心,拿手帕轻轻搽干净身上灰尘,还没等祝允继续发作,文捆早已经跑的没有人影,不知道哪里去了,祝允又气又恼。“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解颐从园子外面回来,看见祝允在花丛里似乎寻找什么,身后轻声问道。祝允说道:“我的鸳鸯藏在这灌花丛,你来的正好,帮我找找。”解颐小心翼翼的蹑手蹑脚,看见一片树叶在脚下移走,解颐呆呆的望着,举步将要离开,又放回脚步,轻轻地弯下腰把树叶拿开,可爱的鸳鸯伏在下面,侧着头看,画影双手捧起,搂在怀里,喊祝允到身边辨认,忍不住用手捋了捋它身上软软的绒毛,贴在脸边亲切。祝允要接过去时,解颐请说道:“先让我看看再还你?”捧在手心上逗它取乐,连个人进院子里去。
连庶带着鸣娟几个在屋子里玩猜谜语的游戏,鸣娟看见祝允进门打趣他说:“你要作甚恶魔妖怪来了?”博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画影笑着说:“呸……呸……大吉大利,说什么怪力乱神的话。先别玩了,看看这有什么?”说着在桌子上铺开丝帕,小心翼翼的把鸳鸯放在上面,大家都围着转看,嬉戏取笑。鸣娟问祝允从哪里弄来的,祝允只卖关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出,还说:“你若是喜欢,我把它送给你怎么样?”鸣娟瞪大眼睛看着祝允说:“可是真的?”“屋后就是流水,养它岂不正合适?”连庶与鸣娟说道。闭月咯咯的朝鸣娟笑着说:“听说人家有送金送银的还有遗帕相思的,还不知道有送这个的呢?”因为文彧歇晌,所以能到后园来玩。文呓望着鸳鸯痴痴地“本来是乡野生活,现在却是公侯人家,不来不是,去也不得,究竟在哪里要怎样养着呢?“宝玥姐姐来了,请人去说话。”大家众说纷纭,宝玥进来,看见大家都在玩笑,解颐请问其事,宝玥传话说李夫人要找她去说话,解颐以为有事吩咐,离开大家,同宝玥前去。
李夫人问解颐:“连庶可还好?”解颐回话说:“还是不喜荤腥,多吃一些清淡的果蔬,但常吃些燕窝参粥保养身体,新近彧公子回来,心情还好。”夫人嘱咐好好照顾,有什么需要的都到这里来取,不要有什么缺少不足,尽管言说。连庶和文彧最近可有读书习字,玩些什么游戏,夫人都一一询问,让解颐带许多品类回去,说:“这是齐王妃差人送来与我的甜糕饼,说是药草熬汤加的料理,已经品尝滋味,你带些回去与他两个尝尝新鲜,若是喜欢,回头来拿。”解颐拜别而去。
解颐回园子之后,众人都已经离去,廊檐下止有鸣娟一个,解颐问她说:“怎么都走了?”鸣娟指点与解颐眼色,说:“你看怎么样?”“还真给了你,”解颐应付她笑着说道,连庶与画影两个捧着果蔬来喂食,连庶问解颐夫人找她去做什么,两个人进屋里说话,接着让画影把夫人嘱咐与文彧的那些送过去。还没出门,鸣娟先进了门,带了一串东西说是给鸳鸯的粮食。外面还有一张纸条,说明注意的事项,都详略得当,清楚明白。过了一会儿,祝允又亲自跑了过来,鸣娟奇怪的问道:“不都做的好好地,还有什么不放心,劳您老人家亲来过目?”祝允笑道:“半天不见郁鸿身影,不知道哪里去了,听说他今天设有宴会,我们怎还不去?”解颐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祝允笑道:“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掐掐小拇指,什么还不能知道?”
文彧和御心两个在说话,门外吵吵嚷嚷的有许多人说话,明显的能听出祝允的笑声,文彧和御心两个出门与大家相见,都到河边的亭子旁分列坐下。感受徐徐清风,还有潺潺流水,松柏修竹疏影。文彧道:“正要去请你们过来,可巧都来了。”祝允笑道:“谁说都来了,姮儿在哪儿呢?我倒有一个主意,若是无以为乐,听说香吾能歌善舞,现在和姮儿在一起,不如请她来?若独让她来,必然是不愿意的,所以谁去请姮儿,顺便请她一同过来?”香吾乃是主簿高朗之女,与姮儿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品荭请往,不时而至。大家请香吾歌舞助兴,香吾瞪了祝允一眼,笑道:“若是诸位意同,愿能娱以歌舞。”文彧与御心说道:“御心善于鼓瑟,我若弹琴,还请御心鼓瑟为伴,如何?”拨弦转轴,香吾翩翩起舞,御心倾心会听,似阖目之状。连庶不解的问御心道:“既是歌舞,若不听取观看,怎能知道?”御心笑道:“今人之观歌舞,多在于所见所闻,鄙陋的尤更好‘色’,偏离了歌舞本身的精妙所在,我虽不凝目注视,侧耳倾听,却闭目凝思,用心感受!”独文照时满不在乎,不服气的刁难道:“见识深远,怎不说说你对香吾姐姐的歌舞怎样看?”
御心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歌声宛转绕梁,可以三日不绝;曼妙舞姿,近无瑕疵!”照时有些不屑一顾。祝允忙打圆场道:“你小子懂得什么?”别出主意,请大家作连诗猜谜的游戏。御心起身,请求暂退。香吾乘大家搅做一团说话时偷偷地溜出去,追御心直到宇下。御心觉之,退步一旁,揖礼请问:“香吾姑娘跟到这里,不知有何事?”香吾道:“香吾感觉不足,难得遇到有心之人,还望能得到君之点拨。”御心道:“哪里能看出我有见思?”香吾道:“不是说了‘近’字?”御心笑道:“若是说的不对,还请姑娘不压迫怪罪。愚以为曲调之中有地方本来应该轻挑,姑娘却拨的重了,不过世人传习,倒也不足为怪的化作自然,则远忽之前,激烈之下,有猛地起落感觉。”香吾急切再问:“还说以眼睛看见的歌舞,分散精神,偏偏取到了‘色’字;声乐之音,需要用心才能感受其中的深情。不知道对于自己的言行,你是如何做的,是以耳目取之,还是秉心行事?”御心第一次吃惊的看着一个女子,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愚顽拙劣,远近疏游,尽管不是仁人君子,却极力摆脱自己想做小人的念头。”香吾笑道:“有些事情,也许真的会上天注定,在你近乎绝望而不敢相信的时候,它竟然突然降临在自己的身边。出于对你一番话的感激,送你一件心意,希望你不会拒绝!”还没等御心反应过来,香吾已经走远,手里攥着香吾的丝帕。
乘着大家还没有发现,香吾悄悄地再回去。筵席散后,姮儿密语香吾道:“有一会儿你避开大家偷溜到哪里去了?”香吾笑道:“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有人出言不逊,想出去教训他一下。”姮儿笑道:“一块儿长大的姐妹,若是还不能了解一一二,和外人有什么不同?还是不说实话,你到底去做什么?”香吾说:“以为举世皆浊的时候,却透过云层照进一丝光明,原来一直不相信‘小人永存,君子也不会消失’的话!”说的倒让姮儿听得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