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吃吃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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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苹果

上初中的时候得到了一本书,是溥仪做了伪满洲国皇帝之后纳的妃子福贵人李玉琴的回忆录。里面说起过年的习俗,早上醒了还没坐起来,就被贴身女仆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说吃了苹果就会一年到头平平安安的。这个细节好,多少年不会忘。因为生在苹果产区,从小到大吃了数不清的苹果,所以对别人提到苹果总是很敏感。同时也认为别人所描述的苹果绝不是“我”的苹果,如果把别人说成是苹果的朋友,那么我就是它的至亲。

后来看《金瓶梅》里面把苹果叫“蘋蔢儿”,真不习惯。想这么脆的东西怎么会跟老婆子扯上关系呢!

吃了多少苹果呢?记不清了,反正数以吨计应该是有的。吃的苹果有多少个品种呢?说不好,大致不会少于十个吧。这样“资深”的“苹果品尝鉴赏家”,是一口一口真刀真枪地吃出来的,感受也是一口一口正儿八经地品出来的,由我来讲“我与苹果不得不说的故事”应该是最合适的吧。

大国光 小国光

在日本苹果大举入侵之前,胶东半岛苹果的主打产品是国光。大国光、小国光是后来细分出来的品种,早先是没有的,都叫国光。算起来,大国光是在小国光之后出现的品种。小国光什么样子呢?扁而圆,底色是腊质的浅黄,成熟后着色鲜红。肉质浅黄致密,口感酥脆,芬芳甘甜。

大国光就差得远了,它可以长得很大,但底色暗绿,远不如小国光的蜡黄诱人。成熟后上的色虽然也是红色,却是暗红,又着色不匀,丝丝缕缕地分布在暗绿的苹果表面,就像用快干了的油漆刷子马马虎虎地刷了几下似的。果肉也面,香味也淡,要是把小国光比做十五小丫头,大国光就是五十老大妈。

单位里分苹果是我们这里的传统,从我记事时就这样。一个寒冷的中午,爸爸敲门:快快,搬苹果!浅灰色绵槐条儿编就的口大底小的苹果筐,还带着两个同样材质的耳朵,好方便来抬的。边儿上用浅灰绿的龙须草穿过筐沿上、筐盖上的缝隙把两者系起来,隔一二十公分系一下,又好看又结实。解开龙须草,掀开筐盖,一只只苹果笑嘻嘻地躺在厚厚的龙须草窝里,我和妹妹也笑嘻嘻地,闻着好闻的草香筐香苹果香,探手取出一只凉冰冰的、还带着一层薄薄白霜儿的红苹果,削了皮,啊呜咬一口。

有次妈妈问我:这筐苹果怎样?我摇头晃脑地说:观其貌不扬,品其味甚佳。

一筐苹果有多少斤?六十斤。一般单位每年能分多少筐?五六筐吧,多的年头双职工家庭分十几筐也不稀奇。我和妹妹一个冬天能吃多少苹果?初二那年,我俩睡觉的大床下放满了苹果筐,两个人吃空一筐再开一筐,吃了十一筐!

后来国光苹果渐渐式微,以红富士为代表的日系品种占了上风。红富士刚上市的那几年只有官家才吃得起,一般人家还是吃的国光。不过这会儿国光苹果吃到嘴里不再那么甘甜了,而是变得有点儿酸溜溜。记得九三年的时候有个同事的孩子上机关幼儿园,跟某领导的孙子同班,这位同事有天说:“咱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孩子吃的是红富士,咱家孩子吃的是小国光!”

也曾经在某官家里看到桌子上摆着一长溜红富士,每一只上面都有福禄寿喜之类的字样。现在这东西在超市里还有,不稀罕了。当时这可是很贵的东西,专门用来送礼的。在苹果还没上色之前用纸剪好字样贴上,苹果红了,字也就出来了。

红富士的普及过程从每年分苹果这个环节看得非常清楚:我刚工作的时候单位分不起苹果,光分白菜;后来每年分几箱国光,再过一年分几箱国光外加一箱红富士,后来加两箱,最后就只分红富士,国光从此绝迹了。当时还有个笑话:我刚结婚的时候楼下有个专放杂物的小屋,有老鼠。分白菜的时候,老鼠吃白菜。等到分了国光,老鼠就不吃白菜只吃国光了。再后来有了红富士,老鼠连国光也不吃,光吃红富士。

那是九七、八年的事情,从那以后有五六年功夫没吃过国光苹果。人的嘴巴越来越刁了,吃腻了红富士大家又怀念起香脆的小国光来。果农也会顺应潮流,把前几年嫁接了红富士的国光树又恢复了本性,生产出的国光比红富士卖得贵。

前年单位有次分苹果,每人一箱(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装苹果不再用绵槐条子编的筐了,可能是嫌一筐苹果六十斤太多,都改成纸箱来装,每箱三十斤,也有二十斤装的。箱装运输方便,造纸箱用机器,也简单。可是装在绵槐筐的柔软龙须草中的苹果的可爱样子和清香风味也失去了,真可惜。)分苹果有个惯例,每次不是两箱就是四箱、六箱,从来没有一箱一箱分的,何况这次是精致的小手提箱,每箱才十斤。什么精品,如此兴师动众?仔细一看,上面印着“老烟台苹果”,是果光!哈哈,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原来三五毛钱一斤在街边堆着卖的大路货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娇贵成这样了?鲁迅说过大白菜一到南方身价倍增,这国光没离地方也这样风风光光地打回来了。

听说现在给贵人送礼拿红富士的连个门都进不去,带国光的倒往里请——这当然是穷人们的想象,就像那个辛苦劳作的农妇说的:“这晌儿,慈禧太后说不定才起床哩!一起床就说:给我拿两个咸鸭蛋和三根油条来!”现在的贵人们,眼眶子会浅到见几个国光就把你奉为上宾?嘁!

国光风光了倒是真的,不过失地收不回来了。现在的江湖老大是红富士,国光不过是点缀在苹果江山上的几座小小山头而已。

不得不说的红富士

我对红富士没什么感情。它好吃是真的,储藏期长也是真的,外观漂亮产量高都是真的,我接受它是无可奈何,接受了之后,它以惊人的扩张力占领了我的苹果天地。

我留恋的不是小国光大国光的味道,而是与其俱在的乡土气息,是童年、少年的岁月印象的佐证。吃到口里,绝不只是香甜而已,它的回味里有无以名之的东西,有白露为霜时雾气淡淡的苹果林中变黑的叶子,甚至有开花时若有似无缭绕的香气,更不用说那洁白的苹果花开满山头的清晨了。它是曾经的日子,盛满所有的快乐与轻愁。

红富士出现之后,吃苹果就是吃苹果,甜与脆就是甜与脆,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每年分多少苹果呢?两个人加起来,三十箱不止。一楼的储藏室冬天就是苹果的天下。每年吃多少苹果呢?三箱还是两箱?这里说的是吃红富士。其实经常到商店去买别的品种的来吃,一冬天另外买来的不会少于一箱吧!现在家里的苹果销量大抵如此。

从初中时候的一冬姊妹俩吃六百六十斤到现在的一家三口一冬吃百八十斤,生活是好了,可吃的东西多了,可是那份“豪气”没有了。

红富士在冬天吃最好。刚从储藏室取出来的大苹果冰凉冰凉。别等它变热,马上削了吃,脆、甜、爽,真正的美味!一边吃一边看书,最好是坐在暖气旁边,外面再下着大雪。

“蘋蔢儿”花皮子——姥姥的苹果

每到秋末,爸爸就四处打听购买花皮子,买到后用自行车带上一筐送到四五十里以外的姥姥家,这就是姥姥一冬天的水果了。

花皮子是最面的苹果,水份很少,果肉是雪白的,个个细胞都独立,亮晶晶的。吃到嘴里绵软甘甜,只是不小心容易像吃板栗那样噎着。

姥姥牙不好,只能吃这样“面”的苹果。也只有这样“面”的、老婆儿吃的苹果才能叫做“蘋蔢儿”吧。

花皮子这名字形象地描述了这苹果的样子,黄白的底色上是一条条的鲜红,果皮花花搭搭。这苹果刚收获的时候硬且不甜,越放越面越甜,有放到后来果皮爆开了,露出一块一块的“面”来。

姥姥有好多“御用品”,比方说炕角上方有只小木柜子,里面有“好东西”。有时姥姥打开一个纸包儿,拿出块什么塞到我和妹妹嘴里去。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含了一会儿,品出来了,是块冰糖。再比方姥姥的帽子,黑平绒的,中间有块假玉石“帽正”,姥姥眼神儿不好,戴帽子得有个标志摸得到才不会戴歪。还有鞋子,单的棉的,还有水靴。这些都是稀奇东西,因为姥姥是小脚。你见过小水靴子吗?你见过小脚皮鞋吗?这些东西都是爸爸不知道从哪里给姥姥搜罗来的,姥姥体体面面地穿着小皮鞋,在街上一走,那才叫风光。

当然还有花皮子苹果,老太太们来串门儿拿出来一起吃,是很体面的事。

这苹果现在也不见了。我常想,把它放冰箱里冻一冻,应该跟冰淇淋一样能用勺儿挖着吃吧。或者直接加上蛋和油烤苹果饼,想象一下就又香又甜。

青香蕉 红香蕉

苹果而有香蕉味儿,使人吃的时候悠悠想起遥远炎热的南方,这种兼具二者之美的好水果,就是香蕉苹果。

与它们的名字一样,青香蕉是绿色的,红香蕉是红的。在超市里见过蛇果吧,就是delicious,香港叫做“地厘蛇果”的,对,香蕉苹果外形就是那个样子。果皮腊质很厚,是很神气的一种苹果。

这苹果收获后储存一个月左右口感最好:脆而疏松多汁,极甜极香。刚收获的时候果肉过于致密,储存三个月后果肉又过于疏松,发“面”,都不太好吃。

放香蕉苹果的房间里充溢着甜美的气息,任何时候进去都令人高兴。

另外一种兼具两种水果之美的是苹果梨。这东西长得像梨,口感也像梨那样脆,味道像苹果。脆成那个样子的苹果是没有的,味道浓厚成那个样子的梨也是没有的。苹果梨九十年代初刚引进的时候着实稀罕了一阵子,后来发现它产量非常高,适应性也好,皮实得跟土著品种一样,价格很快就落下来了。可见,不好侍候的东西才能保持它的身价,变成了能吃苦的大多数,技止此耳,就没人拿它当宝贝了。

金帅 乔纳金 印度蕉

金帅苹果是天生的麻子脸,可这麻子就像孟玉楼脸上的麻子一样,不丑反增娇俏。

刚收获的金帅是青涩的绿色,满脸铁锈色的麻点儿,吃起来又硬又涩。放上一个月果子变得金黄,麻点儿颜色变浅成为可爱的点缀,诚为秀色可餐。可餐的不仅是秀色,金帅的香气是另一种香,桂花的香。果肉是特别的嫩黄或金黄,咬一口,觉得奢侈。

与金帅相比,乔纳金不是本地品种而是日系品种。果色非常艳丽,如美少女。它也是香的,面的。储存一段时间后,颜色更加鲜艳、油亮——果实里的糖分渗出后,果皮像油一般滑,一般亮。这是个大缺点。乔纳金致命的缺点是回味发涩,再香再甜也掩盖不了的涩。

这两种苹果是每年单位不会分的,我自费也要买些来吃,因为像贾母一样,喜软烂之物。

昨天上超市又看到了有印度蕉苹果卖,这老品种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印度蕉果色浓绿,香味不浓,果肉很“哏”,咬一口肉肉的,不脆,汁水也不多——它的确不是一种合格的苹果。可是它也有存在的理由:甜。印度蕉的甜,是甘甜,更是干甜。因为汁水太少,它的甜就格外充分格外浓郁,经常有人说它甜得过头,受不了。

这几个小品种,有它,没觉得多了什么;没有它,苹果的天空,寂寞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