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处附近，有家河南烩面馆，是那种朴实至极的馆子，桌椅上泛着油光，似乎从不曾擦净过。馆子永远人头攒动，永远吵闹喧哗，烟雾与谈笑交织，肉香与面香夹杂。若是夏天，一水光着膀子吃面的老爷们儿，边划拳边吆喝边喝酒边抠脚丫，那份随性和惬意只属于他们所有。这家烩面馆的碗真大，大得像个盆儿，且只要十块。周遭许多操各地口音的打工青年，都跑来这家吃，一碗烩面，一只羊腿，一瓶啤酒，两个小菜，幸福指数瞬间陡升。
凡有鲁西南来客，我都会带到这家店。必点的倒不是主角烩面，却是配角胡辣汤——家乡紧邻河南，仅隔一条黄河，方言相近，风俗也差不多，黄河两岸人民，都爱好听豫剧，都爱吃面食，都离不开胡辣汤。依家乡人民饮食习惯，每天早起必喝一碗胡辣汤，吃两根油条当早餐。若是一天不吃，就像丢了魂了，全天没力气，懒洋洋什么都不愿意干。
胡辣汤可真是美味！美得叫人想不起其它食物。那位说了，不就是一碗汤么？有必要如此大惊小怪，这般小题大作？非得弄出多少意义不可？仁兄，可别小瞧这一碗黑乎乎的汤，它外表朴实无华，光看那颜色甚至不叫人亲近，但其内容着实配得上“丰富多彩”这个词儿：粉条、花生米、面筯、肉丝儿、豆腐丝儿、海带丝儿……完全不搭调的各种食材，通过这碗汤联系起来，却是出奇的和谐，味道也变得特别。热腾腾的汤里，有软的，有Q的，有需要嚼的，有只要吸溜的，不同口感在嘴里交集，造就口腔中的千变万化。捞稠的，喝稀的，当真是快意无比。胡辣汤中大量使用胡椒，胡辣汤便有股子辣，特别提劲儿，如果爱吃酸，一定多加些山西香醋，酸酸辣辣，才是胡辣汤的最佳味道。胡辣汤要趁热喝，喝时定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一碗喝完，鼻尖上沁出汗珠，肚里暖意漾漾，才说明真是喝爽了。
儿时，小孩子随家长赶集，到集市上第一件事，便是闹着喝胡辣汤吃油条，否则再不肯多走半步。胡辣汤是平民食物，价格便宜，家长当然会应允。那时候的集市上，到处都是胡辣汤摊儿，跟老板打声招呼，小桌子前坐下，只需要一分钟，一碗热呼呼的胡辣汤，两根刚出锅的酥脆油条就摆在了桌上。鼻子猛闻下那味道，香气叫人受不住，小孩子的口水就往下流。赶紧儿咬一口油条，喝一口汤，被汤得吱吱哇哇乱叫，才发现太热。于是用嘴吹吹汤，待它稍凉，继续喝下一口。等到喝完这一碗胡辣汤后，额头上沁出汗珠，全身暖和得像自备了个小炉子，精气神儿就刷地一下上来了，走多远路都不觉得累。
待到去县城读高中，喝胡辣汤变得更方便。每到周末，便约好几个同学，早早起了床，到大街上找早点铺子，家家都有胡辣汤出售，鲁西南人就好这口儿。彼时系九零年代中期，地处偏僻的小县城物价便宜得叫人想死，一碗胡辣汤，五毛，一根油条，五毛，咸菜丝儿，免费提供……一众同学坐在小马扎上，围个圈儿喝胡辣汤吃油条，有说有笑。吃饱喝足，高高兴兴回学校，接着睡它个回笼觉。
鲁西南的胡辣汤，是河南胡辣汤的改良版，胡椒相对少，盐却加得多，山东人口味重，好咸，在汤里又特别增加了当地的面筯，却没有花生米，但味道还真是一点不差。
大学毕业后到济南工作，发现泉城人民亦有早餐喝胡辣汤的传统。济南的胡辣汤，令我完全无感，汤色发白，食材较少，味道也不正，喝来喝去，总喝不出正宗河南胡辣汤的感觉。后来，我仔细想，这事也怪不得济南人，是明显的地域差异造成，家乡离中原近，所以更接近正宗的胡辣汤口味，离中原越远，做汤的师傅会根据当地人口味进行调整，三调两调，味道差异也就出来了……这大约便是晏子所云的“淮南为橘，淮北为枳”。
去年到西安旅行，特地跑到回民街上，去喝当地盛行的牛肉丸胡辣汤，它是许多游客去西安必吃的早餐项目之一。满满的一大锅汤，摆在门口，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但看汤中，漂浮着许多蔬菜碎叶，与碎叶挤在一起的，是众多的小小牛肉丸，光是一看一闻，就很勾引胃口，口水涌上来，在嘴里打转转。心下焦急，赶紧交钱、排队、领汤。
只见负责料理肉丸胡辣汤的回民大叔，端只碗，先舀上一勺汤，再舀上数粒牛肉丸，递给食客，反复如此，一早上卖出去一大锅。那一锅，少说也有二百碗。
从没有吃过那么Q的牛肉丸，小小一粒，却是无敌劲道，咬在嘴里，自有弹牙效果。
我称牛肉丸胡辣汤是“豪华版胡辣汤”或“升级版胡辣汤”，与我家乡平实的胡辣汤相比，有牛肉丸的胡辣汤，堪称奢侈豪华。胡辣汤本是平民早餐，是普通劳动人民的大众食品，加了肉丸后，性质俨然已经不同——忒小资了！忒气派了！
某日看微博，有人质疑胡辣汤的名字之由来，以为应该唤作“呼啦汤”，博主去了趟河南，看到当地人喝胡辣汤，全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异常动听。我以为，这意见也算合理，意境十足，“中原大地寻常见，听取呼啦一片”。
劳动人民喝个汤，也这么朴实有趣，充满音乐的节奏感。想起读大学时到洛阳玩，到一条小吃街吃早餐，每一张大八仙桌子上，围坐了差不多十个人，每人都捧着碗，低着猛喝，全是呼呼啦啦，此起彼伏，那种吃早餐的认真劲儿感染了我，觉得这城市太有生活气息儿。
写完这篇稿，立马犯了饿，本着自虐的精神，又跑去搜了下淘宝，居然有各种口味的方便胡辣汤出售。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试，只不过，这方便食品，味道肯定和街头的早餐铺子没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