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佩弦饕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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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象征性的饿死

朱自清之“饿死不吃救济粮”,承蒙伟大领袖定性,妇孺皆知。以至于有一位叫王重旭的作家,在《历史如此这般》一书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朱自清饿死不吃救济粮,这件事情感人至深。但是,让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有一百多名教授签名不吃救济粮,为什么只饿死朱自清一个人?其他人之所以没有饿死,说明其他教授还是有吃的。既然有吃的,当朱自清快要饿死的时候,其他家里有粮的教授,为什么不伸出手来援助一下?我们签名的目的是向美国抗议,而不是要出现饿死人的现象。那么,如果我是运动的发起人,我就要把签名教授们的生活安排好,我绝不会让一个人饿死。然而,同样是教授,而且朱自清是工资最高级别的教授之一,为什么他却饿死了呢?我真希望朱自清是病死的。”(《说说朱自清的死》)

你看,稍微思考一下,王重旭先生就发现了这个神话的一大漏洞:为什么独独饿死了朱自清?其实,王先生如果再认真一点,就能发现他引用的吴晗的回忆资料还有一个更大的漏洞,这位左翼历史学家在1960年的这篇主旋律文章中依旧坚守了自己的史学底线——

“……这个时候,他(朱自清)的胃病已经很沉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一点就要吐。面庞消瘦,说话声音低沉。他有大大小小七个孩子,日子比谁过得都困难。但是,他一看了稿子,毫不迟疑,立刻签了名。他向来写字是规规矩矩的,这次,他还是用颤动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他的名字……”

吴晗说的很清楚,朱自清明明是生了重病,根本吃不了东西。可是当时伟大领袖已经给佩弦先生定下了“饿死”的论调,因此吴晗只好牵强附会、不顾逻辑地把话题引向不吃救济粮的光辉一刻。其实,那时朱自清根本吃不了救济粮。陆祖德在回忆中写道:

“他(朱自清)的胃病已经极其严重,体重减轻到四十五公斤,迫切需要营养和治疗,然而,他虽穷到不能治病,还是毅然决然地在宣言上签了名、拒绝了(美国)这种侮辱性的施舍。他在这天的日记上写道: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此后一个多月,他就进医院了。而在临终前,他还叮嘱夫人: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要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

可见,朱自清这个拒收救济粮,主要是不让自己的家人吃救济粮,而不是自己不吃。事实上,当时朱自清不仅不能吃救济粮,而且几乎什么都不能吃——翻开1948年的日记,我们看不到他为食物短缺而苦恼,反而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贪吃(就像胡适在日记里检讨打麻将一样):“饮藕粉少许,立即呕吐”;“饮牛乳,但甚痛苦”;“晚食过多”;“食欲佳,终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饱”……就在他逝世前14天的1948年7月29日,也就是他在拒领美国“救济粮”宣言上签名后的第11天,他还在日记里提醒自己:“仍贪食,需当心!”

笔者写作《佩弦饕餮:朱自清日记中的美食》,发现朱自清日记里隔三差五就有大段的饮食描写,对于扬州、温州、宁波、北京各地的名馆名菜如数家珍,而且心情不好时往往沉溺于美酒佳肴,以浇心头块垒。朱自清胃病严重,最终不治,恐怕也与此有关。

民国文人多是一流吃货,何况朱自清自称扬州人,而当时最能吃的文人恰在江淮一带(扬州、南京)。试举李瑞清先生晚年自号“李百蟹”、胡小石先生发明了南京名菜胡先生豆腐、胡翔冬先生嗜吃美人肝(汪兆铭亦然)之例。《蒋公的面子》里描写中央大学教授夏小山,听说藏书楼被炸,吃了两碗抄手就恢复常态、去蒋公那儿赴宴就是为了尝一道火腿豆腐,颇有不知情的北方观众以为这是编剧的夸张。实际上该剧几乎无一事无出处,夏小山原型就是胡小石先生,胡先生的吃货等级之高,绝对是那些天天心忧天下、呼喊“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那就更放不下餐桌了)的北京文人难以企及的。北京学人托着豆腐谈政治,南京学人托着政治谈豆腐,这就是所谓“北大先进、南高保守”的本质原因。

近年来,学者们渐渐关注到朱自清本来是一位顶级吃货,“实死于严重的胃溃疡”,以至于作家冯学荣在共识网上吐槽:“一个死于胃病的吃货,出于政治的需要,就这样走上了神坛。”然而,在把朱自清拉下神坛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谬误。比如把朱自清简单地定义为一个一以贯之的吃货,又比如质疑朱自清与闻一多根本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再比如认为朱自清走上神坛是领袖个人引用典例时失察。这些问题都还需要一一分析。

关于朱自清走上神坛之路,钱理群老先生有一篇非常精彩的学术散文《长长的背影》,对于造神的过程叙述很清晰。从杨晦到冯雪峰、再到******,左翼思想界利用朱自清之死产生的悲伤气氛,将矛头直指帝国主义和国民政府,通过控诉敌人、歌颂“战士”,达到了团结知识分子、敲打中间派(比如那位在吴晗回忆中“只有三个孩子”,却说“我不签,我要活”的教授)的目的。文人之死从来不是单纯的离去,而是一个思想事件、政治事件,去年3月的青年学者张晖之死,就引发了社会对于当下恶劣学术环境的大讨论,其影响至今还没有消退。更何况那去世的是朱自清,更何况那是多么敏感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上升到政治斗争,从昆明四烈士到沈崇事件,普通人的遇难都能激起无限的斗争话题,何况是朱自清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呢?

当然,朱自清本人在晚年确实有了很大的思想转变,他从一个吃货、一个浪漫的诗人作家、一个闭门读书的学者,转变成了一个走上革命(或捣乱)前台的知识分子。朱自清与闻一多是一路人。闻一多当初也是一个多情的诗人,也是一个“何妨一下楼”的书呆子,正因为朱自清、闻一多天性浪漫,又很少接触社会,因此当他们被迫脱离安逸的生活,面对世间的悲喜剧,他们必然会升出无限额悲悯与冲动——真正的革命者从来是理想的诗人,瞿秋白早就证明了这一点。也正因此,真正的革命者往往是失败的,因为理想主义永远不能在现实中觅渡。

当年在燕京大学读书的金凤回忆1947年底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的情景时说:

“中午时分,学校食堂送来白面馒头和菜汤,一旁监视我们的国民党特务嘲笑我们:‘你们吃得那么好,还成天喊反饥饿,你们挨饿了吗?’我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是为老百姓反饥饿。全国老百姓不是被内战拖入绝境了吗!’”

你看,现实主义的革命者都是这样对待救济粮的,然而朱自清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并无真正的左翼思想与革命计划,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在呼号奔走,钱理群先生所论“朱自清的文化调整,具有明显的折中色彩,在那个要求建立革命话语绝对权威的时代,自然是不合时宜的。因此,在悼念朱先生的文章中,当有人预言如果他活到将来,在新的社会中,将更有他的大用时,只能看作是与他同类的知识者的一个善良的愿望”,是极为中肯的。朱自清这一类知识分子,真正进入新社会或走上革命道路,必然是叶赛宁、瞿秋白的结局。

朱自清与闻一多的关系一直很疏远,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一路人。朱自清是一个温和谦恭的人,闻一多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朱自清对闻一多充满了忍让与关怀,具体例证可参阅商金林先生长文《朱自清日记中的闻一多》。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闻一多在转向革命之后,认为朱自清是一个中间派,对其十分冷淡,朱自清甚为伤心。可是在闻一多遇难前后的白色恐怖中,朱自清一直出力最多:当闻一多因为言论犀利受到校方排斥、甚至差点被梅贻琦开除时,朱自清都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当闻一多遇害之后,写悼念文章最多、做纪念工作最力、编辑闻先生全集最勤者,恰是闻一多生前颇为不屑的朱自清。闻一多去世后两日的7月17日,朱自清在日记中写道:

报载,一多于十五日下午五时许遇刺,身中七弹。他的三子与他在一起,亦中五弹。一多当即身亡,其子尚未脱离险期。闻此,异常震惊。自李公朴街头被刺后,余即时时为一多的安全担心。但未料到对他下手如此之突然,真是什么世道!

一句“余即时时为一多的安全担心”,不仅道尽了对朋友的关心,更是写出了朱自清对闻一多深深的了解。闻一多1940年7月6日在给朱自清的一封信中说他生性“顽直”,“见事偏宕”。“不能体谅对方”,二人的交往也一直是闻一多滔滔不绝、朱自清默默无言,可说是近代史上一段奇特的君子之交。简单地宣称朱自清、闻一多没有交情,实在是有失偏颇的。

闻一多的血,明显刺激了朱自清。在闻一多生前,朱自清拒绝在吴晗、闻一多、罗隆基起草的《昆明知识界关于挽救当前危局的主张》上签名,认为空谈民主无益。但在1947年的拒绝救济粮宣言书上,朱自清不仅毫不犹豫地郑重签名,还在弥留之际一再嘱咐妻子不要领粮,毅然决然地站到了左边。可以说,闻一多之死改变了朱自清,朱自清之死改变了更多的知识分子,无怪乎伟大领袖说:“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然而对于身为国家文化精英的知识分子,还是少一点拜伦式的冲动,多一分活下去的理性更好。毕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必须活着才能去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