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佩弦饕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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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千古杨梅诗

前些时,网上关于杨梅泡水冒虫子的传闻甚嚣尘上——虽然同学告诉我这是真的,但我等江苏人,拼死吃河豚的江苏人,死都不怕,还怕小虫子么?就当补充维生素的同时补充蛋白质吧。家里得了一箱子现摘杨梅,一袋袋撒糖冰冻,待到下午两点赤日炎炎之际,拿出一袋,一颗颗挂霜的冰红果滚入腹中,怎一个爽字了得!

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河豚出自江浙,杨梅也是江浙特产,是故江浙一代对于杨梅长虫子一般熟视无睹、生吞活剥。你不信,且看宁波人鲁彦说的:

“生了虫呢……蛇吃过了呢……”母亲看见我们吃得快,吃得多,便这样的说了起来,要我们仔细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但我们并不管这些,它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越吃越快了。

鲁彦这篇《故乡的杨梅》,几乎把老家镇海(今宁波北仑)写成了一颗大杨梅——“倘若我爱故乡,不如就说我完全是爱的这叫做杨梅的果子吧。”历代认为杨梅以项里最好,项里在今天的宁波余姚,与镇海同属宁绍平原地形,所以镇海杨梅当也是天下一流的。而同在宁绍的上虞白马湖畔,同样是杨梅的海洋,曾在湖畔春晖中学任教的朱自清,也是杨梅树下饕餮客。

《朱自清日记》1924年8月28日:

王福茂前有一片来,说读我《别后》一诗[7],想起我在那间冷清清的房里吸烟吃杨梅的光景。

王福茂是朱自清在春晖中学的学生,这个年轻人在朱自清“一反师道尊严”的教育下,曾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可笑的朱先生》——

“他是一个肥而且矮的先生,他的脸带着微微的黄色,头发却比黑炭更黑。近右额的地方有个圆圆的疮疤,黄黄的显出在黑发中;一对黑黑的眉毛好像两把大刀搁在他微凹的眼睫上……他的耳圈不知为何,时常同玫瑰色一样。当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看了他的后脑,似乎他又肥胖了一半。最可笑的,就是他每次退课的时候,总是像煞有介事的从讲台上大踏步的跨下去,走路也很有点滑稽的态度。……”

朱自清在这篇作文下面画了许多双圈,并在课堂上读给大家听。说王福茂给大家一个榜样,这就是描写人要让人读后如见其人,最好还应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朱自清的教育理念由此可见一斑。

有意思的是,朱自清的《别后》一诗,写到了吸烟,但并没写吃杨梅。这倒是说明,王福茂回忆中的春晖朱老师,其常态就是诗中所写的忧郁、吸烟,再加上吃杨梅。

宁绍一带的杨梅有多少?绍兴人陆游有话说,在他眼里,浙东人简直是“杨梅海里过年年”(项里观杨梅其二),每当“山前五月杨梅市”(项里观杨梅其一),水网纵横的宁绍平原上“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戏咏乡里食物示邻曲),一派忙碌的采摘贩运杨梅景象。

陆游不仅写极杨梅佳节盛况,也颇为自豪地宣称“天与杨梅成二绝,吾乡独有异乡无”。(乙丑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湖中戏成绝句十二首 其五)会稽山下杨梅好,这当然是世所公认,王铚也有诗云:“越山杨梅最珍美,人杰地灵生项里。”

项里杨梅之出处,白石道人以为与项王有关,诗曰:“旧国婆沙几树梅,将军逐鹿未归来。江东父老空相忆,枝上年年长绿苔”,然而张镃在《张户部惠山杨梅》中却写出了一个完整的杨梅传说——

尝闻魏伯阳,铸丹会稽山。功成试其徒,未欲汎与餐。绐言丹入口,命尽不可还。一人笃信道,快饵肯作难。翁复起诸死,携手升云鸾。临行作奇戏,留使后世看。聊将一粒变万颗,掷向青林化珍果。彷佛芙蓉箭镞形,涩如鹤顶红如火。只随翁字姑号阳,姓杨乃是讹偏旁。迄今年深少人识,地妪山君应记得。木生曲直味宜酸,此独甘香胜蜜团。吾宗望郎忽驰送,色映筠篮光欲动。想因见此列宿躔,曾遣冰壶纤指弄。我方水际呼清风,葛巾高挂千丈松。

为公摘荷盛荐酒,此乐城中那更有。

按照老张的说法,杨梅就是东汉炼丹大师魏伯阳升天之际,与人玩耍遗泽后世的小把戏。老张还说,杨梅本姓阳,杨姓则是以讹传讹的结果。苏泂所谓“自怜生晚空同姓,不得杨妃带笑看”,说错了杨贵妃不临幸杨梅的原因。

提到这位苏泂,可说是中国文学史上咏杨梅最多的诗人,仅其题为“忆杨梅”的诗就有七首。这位与老乡陆游过从甚密的南宋词人长年落拓四方,“夏祭先供项里祠,鲜香未晏已闻思。昨宵梦里依稀见,满树薰风重压枝”,他和鲁彦一样,将深深的乡愁化作了对杨梅的吟咏。

说到杨梅,杨贵妃总是被诗人们揪出来调侃,颇有“贵妃未得此味而我得之”的快感。而贵妃当年吃过的荔枝,也成了咏杨梅者嘲讽的对象。“略如荔子仍同姓,直恐前身是阿环”(方岳《效茶山咏杨梅》),千年来,荔枝党与杨梅党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

杨梅党有大诗人陆游领头,荔枝党的领袖,无疑就是苏轼了。“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食荔支其二》)早已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明明卢橘杨梅都已成熟,苏轼却只拿他们做陪衬,到头来吸引他的还是“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他已经完全停不下来了。

然而,作为杨梅党,我认为苏轼之所以嗜荔枝而轻杨梅,实在是因为他不懂这世上有一个词汇叫“酸爽”。苏轼一生嗜甜如命,他在《赠惠山僧惠表》诗中说:“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似乎带酸的卢橘杨梅都是不好的,然而这世上哪有一点酸味都没有的杨梅?还是方岳在《次韵杨梅》中说得好: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甜中微酸正是杨梅本性,“它是甜的,然而却依然是酸的”(鲁彦),这都不懂,算什么吃货?

苏轼不懂杨梅的另一个原因,多半是位置不好,虽然岭南“只有杨梅不值钱”(《参寥惠杨梅》),但比之江浙绍宁绝佳处,自是逊了三分。

要我说,杨梅胜过荔枝,除了口感上不是单一的薄薄的甜,而是带一层微酸,添三分回味与厚度;还有外观的色泽与柔美独出一格。鲁彦说:“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玉肌半醉红生粟,墨晕微深染紫裳”(杨万里),杨梅的色泽和口感一样层次奇幻,美景迭出。荔枝的壳是硬的,丑陋的像深海动物的甲壳,冷冷的一点也没有红色的热情,杨梅则不然——

只要等它渐渐长熟,它的刺也渐渐软了,平了。那时放到嘴里,软滑之外还带着什么感觉呢?没有人能想得到,它还保存着它的特点,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尖上触了过去,细腻柔软而且亲切——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鲁彦)

你看,又有哪样水果的壳,能如杨梅这般柔美可人呢?而且荔枝上的露水,只能与壳一并丢弃,且大半直接滑去了;而杨梅呈露,浸的她水灵灵的,更添三分娇媚。懂杨梅的陆游就知道“清晓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杂甘酸”,才是最正宗的吃法。

除了苏轼这种不解酸不知味的货,历代诗人都直称杨梅远胜荔枝,以陆游“湘湖莼菜胜羊酪,项里杨梅敌荔枝”领衔,王铚“映出越女天下白,压倒骊山生荔枝”、史弥宁“当时若贡长生殿,又得真妃笑点头”、张镃“驿骑不供妃子笑,冰姿犹胜荔枝红”都是杨荔战争中杨梅党的光辉战果。当我一边敲下这篇文章一边分分钟吞下一碗冰杨梅的时候,我又发现了杨梅党必胜的一个理由:冰镇后的杨梅全身结着晶莹透明的轻霜,犹抱琵琶半遮面,甚是可爱;而我手边同样冰镇过的那一碗荔枝,依旧是傻乎乎的大珠子。

最后,以我党南宋前辈余萼舒同志的吟咏做结:

“摘来鹤顶珠犹湿,点出龙睛泪未乾。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支应不到长安。”

唉,唉,故乡的杨梅呵。

唉,可爱的故乡的杨梅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