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佩弦饕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27472900000006

第6章 芋头和鸭子

朱自清1924年9月19日(星期五,晴)日记:

下午与萼村等游七塔寺,便过丁榕臣家。丁夫人出见,操无锡音。久不闻苏音,听之如听乡音也。我们共到他俩卧室。见丁画裸体一幅,女子面向内卧。模特儿大约即其夫人。又知丁夫人能画中国画。

席间有鸡,甚嫩美,芋艿煨鸭,亦鲜隽。丁相待殷勤之至,我不能也。

不要问我丁榕臣是谁,我不知道。朱自清是扬州人,扬州话是金陵雅言,无锡话是吴侬软语,吴越素来与南京城市圈语系相异,无锡话和宁波话倒是有几分相似(在宁波时,我家只有无锡人老妈能听懂宁波话),朱自清怎么会以无锡话为乡音,我完全不懂。同席的郑萼村,有研究者称他是省立四中校长,但是查浙江省立四中(今宁波中学)的校长名录,无姓郑者。1924年时,四中的校长是大名鼎鼎的教育家经亨颐先生。面对这几个无考的宴席参加者,我也只能推断这是一次省立四中教师的小聚——这种小聚在朱自清的日记中出现过多次,好像郑萼村与朱自清都是段位很高的吃货,经常聚在一次大快朵颐。

芋艿煨鸭这道菜有很多名字,比如芋头炖鸭。这是宁波地区的一道名菜,连宁波人******都无比垂涎——江南吃鸭各有方法,宁波这儿有奉化小芋头,宁波人形容狡猾时常说“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说人像奉化芋艿头一样滑溜。这种小芋头特别适合把“煮熟了还嘴硬”的鸭子折磨的鲜嫩软,做出和北京烤鸭、南京盐水鸭完全不同的口感。

“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这句话还有别的解释,一说形容人见多识广,一说形容芋艿赛过山珍海味。不管说法如何,宁波出芋头海内皆知——浙江人传说宁波有“蒋光头、和尚头、北仑码头、奉化芋头”四个头。宁波地方作家陈志卫在散文《美食记忆》中曾说:“临行时,朋友问我宁波有什么特产,我愣了好一会儿,说出了奉化芋头”。大作家洪丕模的《果蔬茶点录》中提及荔浦芋头,顺带也夸了本地的奉化芋头:

平生吃芋,有两次特殊经历:一次是几年前吃奉化芋头,大大的又粉又糯又香,诱人食欲;一次是这次广西之行吃到的,让皇帝老子也眉开眼笑的荔浦芋。(草木注:洪丕模长居上海,沪上家常菜芋头炖鸭最好的原料就是奉化芋头)

在收集芋头材料时,我找到这样一则趣闻:九十年代,有广东客人在北京提出要吃家乡的荔芋鸭,某饭店厨师王利军“灵机一动”,将北京烤鸭、奉化芋头加荔枝,做成了一盘荔芋香酥鸭,客人食后交口称赞。我去过宁波,也去过广西,自觉荔浦芋头和奉化芋头的风味差别还是挺大的——且以江南的香花藕与湖北的大糯米藕比之,其所谓“好味道”完全是不同的好。因此这个广东客人要么是猪八戒吃人生果,要么就是被与家乡完全不同的奉化芋头所征服了。

芋头炖鸭是南方常见菜,宁波占着芋头的优势,独有一种味道奇好的芋艿煨鸭,而福州芋头鸭,以加糖、煮烂为两个基本标准,强调一切风味归芋头(鸭子伤心了),口感又颇甜,完全是另一道菜了。至于广东的荔芋鸭,又是别有风味。我去广西,得吃他们土法自制的白切鸭,其工序中独有的保持鸭子水分的做法,使得鸭肉不柴,入口鲜嫩,完全不是南京白切鸭的感觉——同样是鸭,同样的烧法,各地也会有因细节而产生的口感差异。

说到鸭子,我这个南京人无疑是有发言权的。朱自清《南京》一文中提到:“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板鸭是什么?老南京说无非是盐水鸭的几道工序稍长一些——也许还有别的变化,但卢前都不知道,我就不考据了。卢前专门写过一本《金陵鸭史》,讲到所谓北京烤鸭,便宜坊最初打的广告还是“老南京风味”,可见鸭子还是南京的好。近来我又听说烤鸭的技能是蒙古人从杭州带到北京的,反正南方的鸭子才正宗,北京只是北方的个例——科学的说法是:鸭子生长于水边,其性微寒,所以南方人吃鸭子较北方多一些。

朱自清是扬州人,天天混迹于南京、宁波、上海一带,又去过两广,什么鸭子没见过?除了武汉的鸭脖子,中国的名鸭他当都吃过。巴金摸过鸭蛋,汪曾祺念念不忘高邮的咸鸭蛋,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把南京的鸭子都点了一遍——咸板鸭、盐水鸭、桂花鸭、叉烤鸭、黄焖鸭、鸭头、鸭脖子、鸭血粉丝汤、粉丝汤里的鸭肠、鸭油酥烧饼、汪曾祺的鸭蛋。

既然提到鸭子,就不能泛泛而谈,且说我常去的鸭子店。南京的鸭子店比朱自清老家的茶馆还多,你问每一个南京人,他必给你推荐一批本街区的名店——这些称霸一方的小店往往偏安在深巷,根本不思扩张,因此外地人往往除了韩复兴、桂花鸭、樱桃鸭、金陵鸭血粉丝、回味鸭血粉丝、章云板鸭等连锁或老字号之外一无所知。

童卫路是南京农业大学西门所在的小巷子,这里有南农烧鸡的总店,但本地人都是去香馥馥买鸡鸭。香馥馥据说是南农大的老师开的,做盐水鸭和酱鸭,也做烧鸡,整卖拆卖的都有。南农烧鸡的名气很大,香馥馥自称它才是正宗,不过我们对此争议并不关心——反正主要也是去买鸭子。正对西门外还有一家啤酒鸭店,好像是大学生经营的,开学与否,那里总是排队。此外,瑞金路的瑞阳街——一条老字号的南京美食街,有好几家鸭子店,其中在瑞阳街与瑞金路路口处有一家小管烤鸭,直到今天这家店依旧是早年间的范儿,酱汁自配,买前脯搭脖子,一切都是上个世纪的老规矩,口味也不曾变化——它也因此而出名,老头老头固然愿意排上半个钟头的队,小年轻如我亦常去享受这种“给你搭(送)个脖子还是头”的老字号风尚。

说起来鸭子还是土法、古法的好吃,还是自家和小店做的好吃。韩复兴的鸭油酥烧饼久负盛名,然而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远不如家边小店的土烧饼快意。朱自清吃饭有个习惯:最好的饭都是自家的。他所在的年月正是老字号没落之际,梁实秋就常常在美食文章的结尾感慨“今不如昔”,朱自清眼见这等光景,加之长年拮据,自然更亲睐友人自己下厨的味道。亏的他运气好,交了一堆能吃能做的朋友——无论是丁榕臣还是郑萼村,他们的一切文字艺术都没能在风云变幻的近代留下痕迹,然而他们对吃的执着和对生活的热爱,却因为朱自清的日记被后人所铭记——这也是吃货的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