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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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烧制与耕种(2)

这是一个正午的天气,太阳在头顶照着,而我觉得周围是黑暗,我们像是被罩在一个墨色玻璃罩子里说话。太阳透过玻璃罩子射进来,冷冰冰的一小片白光。

在高杆庄稼地

我们行走在一派荒凉而空旷的原野中,

行走在没有树叶的庞大树林边缘。

残雪和着泥水,冰冷地渗入靴底,我们看到列队武士的残骸,

依然手执钢刀,站立在树林中,皮肉风化成枯草,

骨骼和那些干枯的树木一样,虽然已经死亡,仍然笔直地站着。

我们这对为私情逃亡的男女,到处受到驱赶和恐吓,

他们抡着死者的骨头和丑恶的面具,将我们驱赶进这片树林。

这些在几百年前一场战役中死亡的武士,彷佛伏兵,早就等待着了。

天空,已经没有天空。天空只剩巨大的空洞。丝丝小雨,从空洞里倾下,

彷佛化作金雨的宙斯,来亲近幽禁的达那厄。

这是安慰,还是惩罚。我们筋疲力尽,从每个村庄的背后悄悄绕过。

在那片田野里,有几个农人,正在翻耕收获过的土地。

距他们不远的地方,仍有一块农田生长着碧绿的高杆庄稼。

这些庄稼还没有成熟,不到收割的时间。我跑到他们翻耕的地方,

拿起一把镢头,在他们新修好的田垄上扒开一个豁口。

不等他们愤怒,我又拿起铁锨,撅开草地,翻出新鲜的泥土,

用这新鲜的泥土修补好刚刚弄坏的田垄。那三个农人,分别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和一个壮年女人。他们实在看不出我的用意。我就对他们说,我这样做,

仅仅是因为想做一点事情,好换得一碗水喝。

壮年的女人是他们的母亲。那对年轻的男女,还在热恋中。

小伙子为追求心爱的女孩,不惜出卖体力,帮她们母女在田里干活。

他们同意我的请求,并邀请我和我的女孩坐在地头上休息,喝水。

太阳冷冷地照着,没有丝毫暖意。

那边,从碧绿的高杆庄稼地里,走出一个美丽妖娆的少妇。

她与那中年女人打着招呼,也坐下来。我们这样围坐在一起,彼此聊些不相干的话。

过了一会儿,中年女人站起来,向高杆庄稼地里走去。

不一会儿,热恋的小伙子也去了。

美丽的少妇什么也没说,重新走回碧绿的高杆庄稼地。

而我拍了拍腿上的泥土,站起来,跟着走进去。

我爬行在庄稼地潮湿阴暗的土地上,像只青蛙那样,寻找到早已等在那里的妖娆少妇。

她的裸体光滑温润,好像一只剥去苞皮的玉米棒子,散发着金黄的成熟味道。

而就在旁边,隔着几排玉米,我们看到热恋的小伙正怀抱那壮年女人,做甜蜜的亲吻。

地头上,只剩下两个女孩,无话可谈。

农家女孩从怀中掏出两颗鸡蛋,一颗递给我的女孩。

她们仔细耐心,小心翼翼地剥着各自的鸡蛋,

直到一人手里托起一颗青光溜滑的鸡蛋裸体。

两个被抛弃的女孩,和两颗****的鸡蛋,两两相对,接受着太阳冰冷地抚摸。

一口,又一口。一个吃掉了鸡蛋,另一个,被鸡蛋填满空虚的肚腹。

西瓜在它的故乡

他们不是种西瓜,是在种一望无边的瘟疫。

汽车在田野里行驶着,怎么也开不出这片没有尽头的西瓜地了。我们仿佛浪荡的年轻人在田野里闲逛,这是那些看瓜人的观点。他们观察我们很久了,没错,我们也在观察他们。他们以为我们是收瓜的瓜贩子,看见我们的车象无头苍蝇那样乱闯乱撞,都纷纷跑出瓜地,挤到大路上来,给我们打招呼。他们貌似憨厚的笑脸真黑,象是被太阳烤焦的一块木炭;他们敲着我们车门上的玻璃讨价还价,跟着我们缓缓而行的车子慢跑,不放弃最后的可能。焦炭一样的脸上流着黑糊糊的汗水,粗硬的黑手把车玻璃砸得砰砰响,甚至整个车身都快引起共鸣。我们只有加快车速,摆脱他们的纠缠。在后面,那些一开始争相讨价还价的农民互相埋怨起来,价格已经压到了最低,可还是没人愿意买;他们的相互埋怨开始升级,撕扯的动作开始出现了。男人们打到西瓜地里去,女人们在后面一边帮着自己的男人骂架评理,一边提醒他们不要踩坏已经熟透的西瓜。哦,这些灾难一般的西瓜,毫无疑问都已经熟透了,以至于不得不从瓜秧子上摘下来扔到大路上烂掉。瓜地之间的运瓜小路和大道上到处都是熟透的西瓜。它们被主人一个一个地丢弃在道路上,摔个稀巴烂,又被来往的行人踩到脚下,被穿梭的车辆轧成泥浆。太阳高照的土地,唯有道路泥泞不堪,红色瓜瓤的河流漫漶在所有道路和沟渠里,整个田野发酵一般产生出浓厚的甜腥气,和彷佛在太阳下暴晒有日的尸体一样的恶臭。瓜贩子已经懒得来这里收瓜了,他们囤积起来的西瓜已经能够维持到初冬的瓜市。绝望到极点的种瓜人除了看着那些外表翠绿欲滴内瓤丰厚甜蜜的好西瓜一个个的烂掉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天真的人拉起地排车走街串巷,试图能用西瓜换回一点点粮食,但那些能给他们交换的人手里所有的,也还只是西瓜。整个田野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明晃晃刺眼的光芒。那些瘟疫一样西瓜的花边叶子纷纷蜷缩起来,亮出叶身的反面,遮盖着无路可走的西瓜。我们在大路上行车,还真的看不到地里有一个西瓜。虽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它们仍然隐藏得很深。我们在田野上一趟又一趟地逡巡着,那些看瓜人已经不对我们的车感兴趣。他们停止了吵架和做生意地企图,老老实实躲到瓜棚里去,连蒲扇也懒得扇动一下了。

——这样能有什么结果?开车的年轻人首先不耐烦了。

——你口渴吗?我问他。他摇摇头。要不要吃个西瓜?我接着询问。

——别给我提西瓜两个字,我都快要吐了。年轻人抑制住腹部猛然上窜的一股力量,深呼出一口气,哀求说。真是个鬼地方,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西瓜,我从没想象过腐烂的西瓜染红大地,还能象河流一样灌满沟渠。我被他的感叹逗笑了,但我却又充满了悲伤。

——要不要换换空气?我对他说。

——不要开窗子,这已经够受的了,你难道还没闻够外面的气味吗?他紧张地警告我。

——我怕你会晕车。我说。

——没事没事,我是司机,怎么会晕车呢?他提醒我,倒使我的担心有些多余。你能确定他在这里吗?他不放心地问我。但我没有回答,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它仍然隐藏得很深。它被那些碧绿的叶子覆盖,我现在看不到它。也许到了晚上会好一些,晚上西瓜都会透一透气的。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提议说。

——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停车。他抱怨着说。

——那么,你可以把我放下来,然后开车到镇子上去,哪里有冰镇冷饮,你可以在那里休息休息。我说。太阳落山之后你回来接我,我会看见你的车的。我下了车,年轻人和车一溜烟地绝尘而去。

我才不怕闻这腐烂的气味呢。我的皮鞋上粘满了红色西瓜瓤的纤维和被西瓜瓤浸泡透了的泥土。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彷佛回到了故乡。

农药

1

桂清忙完家务,已经中午12点半了,林华才从床上爬起来。

“河里的车都快走光了。”桂清坐在门槛上抠眼屎。

“走光了正好,我懒得去装那些破车!”林华摸起桌上的半瓶白酒,倒满茶杯,开始慢慢地喝。他面皮白净,没有胡须,微微弯曲的脊背上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沉重,直不起来,弯不下去,象一个病人;桂清只是经常来不及洗脸,眉目间有一股黑气。

“半天不起,起来就喝,也不看都几点了。”桂清坐那儿没有动,背对着林华。“要不的话,你甭下河了今天,帮我下地把瓜种上。”

“我不下河,你吃什么?”

“你下了河,我也没见有什么好吃的呀?再说,瓜种好了,也能赚钱。”桂清说。

“几分钱的烂瓜,我赚个屁!”林华说。

桂清的肩膀一动没有动,只将脑袋转到身后,看着坐在那里喝得杯子吱吱响的林华,嘴角掀起一点微笑,好似撒娇,却又嗔怒:“样儿!你不种我种,种好了你别吃!”

林华说:“你吃我就吃。”

桂清说:“别耍嘴了,喝完酒快下河吧,也没几辆车了。”

林华点着头,又倒了一杯酒。

大约快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他才晃晃悠悠出门。手里拉着一把大铁锨,在屁股后面,吱吱啦啦响。

桂清进屋,抱起床上的小玉,喂了一会奶。忽然觉得院子里有人影,黑忽忽的,就出去看。初夏的太阳明亮但不强烈。除了自己矮矮的身影之外,院子里没有什么。她打了一个转身,又觉得屋里有人,还是刚才那个人影似的。她发了一忽儿呆,就抱着小玉回娘家了。

娘家不远,就在村西头。

娘说:“不去种瓜,来这儿干啥?”

桂清说:“种瓜忙,华哥还得下河,没空照看小玉,先放你这儿吧。”

娘说:“下河有什么要紧,不先把瓜种上?”

桂清说:“得花钱呀!”

娘说:“瓜不也是钱?”

桂清说:“我说不过他。”

娘说:“他下河能挣多少钱?”

桂清不想听娘唠叨,就回家了。回家才发现出门时大门忘了关。一进院子,就觉得屋里有人,以为是林华回来了。她恍惚听见林华和别人说话的声音。等她走进屋里,却没有什么人。她不相信自己会听错,里屋外屋走了一遍,最后发现黑影还在院子里,向她招手。她笑了笑,脸上浮现出难以觉察的光彩,仿佛幸福爬上她的面颊。

往脸上擦了一点雪花膏,用自行车驮了一纸箱面条,兴冲冲又向村西的娘家走。

娘问:“怎么又回来了?”

桂清说:“驮了一箱面条,给孩子吃。”

娘说:“这里不缺她这一口。”

桂清说:“兰儿放学也过来。”

娘说:“你们俩真懒得没边儿了,孩子的饭都不做了。”

桂清说:“我和华哥都忙。”

娘说:“早些年我就不赞成,可现在孩子都俩了,你叫我怎么说呢?”

桂清说:“华哥待我好着呢,娘。”

桂清骑自行车出门,到农药铺的方向去。

2

农药铺的振美,这天正在村民委员会里帮忙。村里这几年的化肥农药种子都是经他的手进来的。到了吃饭时间,村里领导留他吃饭。一堆人来到村委对门的饭店里。振美说:“做个粉皮炖鸡吧。”

老板说:“这个容易。”

振美说:“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