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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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烧制与耕种(3)

老板说:“怎么讲?”

振美说:“你这鸡是死的还是活的?”

老板说:“活鸡现杀。”

振美说:“你这鸡是激素催的还是家里养的?”

老板说:“自家养的倒也有,不过得先去逮。”

振美说:“别逮肉食鸡,不要红玉鸡,吃就吃咱自家养的小笨鸡。”

老板说:“您请好吧。”

老板回到厨房,对丈母娘说:“客人要吃小笨鸡,你去村里逮一个回来。”

老板的丈母娘就到村里去,问了几家,都舍不得卖。她决定去找桂清。她知道桂清是养了几只鸡。

她推了推桂清的门,推不开,就在墙外喊起来:“桂清,桂清。”

桂清从里面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打开门。

“大白天,闩门干什么?莫不是养汉子么?”

桂清说:“嫂子你真会说话。”

桂清的鸡圈里真有几只小笨鸡。老板的丈母娘说明来意。桂清并没有答话,只是说:“我今天买了一瓶敌敌畏,怕是假的,你看,我用这个喂鸡,可它们全都活蹦乱跳的。”

老板的丈母娘说:“正好正好,我逮一个回去,饭店里用。”

桂清就帮她逮了一只,约有三斤重。老板的丈母娘塞给桂清10元钱。

3

振美说喝完酒后请领导到县上洗洗头去。领导们说:“不大好吧?”

振美说:“怎么不好?好得很。”

过了一会,振美感到身上热,就对领导说:“哎呀,天变热了,我得回家换衣服去。”

领导说:“把毛衣脱下来不就成了?”

他说:“不行不行,这件衣服必须回家去换。”振美额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脸上象是打上了一层黄蜡,全没有了笑容。

没等领导同意,他倏然起身,出了饭店,向隔壁不远的家里走。初夏的太阳明亮但不强烈地照着。振美奇热难耐。他感到自己眼前有两个忽来忽去的影子晃悠,象是两个人向他遥遥地招手。他怕认错人似的,敷衍一笑。

老板的丈母娘提着小笨鸡正好迎面走过来,对振美说:“我好不容易逮来这只小笨鸡,你不吃了么?”振美朝他挥挥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说:“回来就吃,回来就吃。”老板的丈母娘看着振美的背影,觉得他不是在走,而是在一点一点地爬蹭。

振美媳妇和饭店老板的媳妇正在振美家聊天。饭店老板媳妇怀孕不短时间了,都说是个儿子。

振美媳妇看见振美脸色不对,就问他:“你咋成这熊样了?”

振美啊啊地应着,就要往床上躺,边躺边慢腾腾地脱衣服,可是振美媳妇还和老板媳妇谈着刚才桂清买敌敌畏的事。

振美在床上说:“你把我那瓶药拿来。”

他媳妇说:“老毛病又犯了么?叫你不要喝酒的。”

振美说:“我没喝酒。”

他媳妇说:“你都疼开了,吃药也没用,不如去叫蓝相来给你看看吧。”

振美说:“去吧去吧。”

他媳妇走出门去。振美对老板媳妇说:“看来你家的小笨鸡我是吃不上了。”

老板媳妇说:“反正有的是,还怕你吃不上?”

振美说:“我这辈子就爱吃这一口。”

老板媳妇说:“谁都有爱吃的那一口。”

振美说:“哼,前村的林华,你知道他爱吃什么?”

老板媳妇没吱声。振美自问自答:“就着咸菜疙瘩,拍着桂清的小屁股,喝着一块钱的小酒,那个恣儿!”

老板媳妇说:“谁不知道他!”

振美说:“林华要是不喝酒,说不定一天就得死;我今天不吃这只小笨鸡,谁能说这鸡就一定好吃呢?说不定……”

床上躺着的振美眼皮一点一点地垂下来,嘴里一点一点溢出白色的口水。老板媳妇忽然感到自己的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她想怕是被什么冲着了,不敢惊动振美,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4

兰儿放学回家,推门门不开,就在墙外喊:“娘,娘,娘。”

兰儿跑到邻居家,上了邻居家的屋顶,跳到自家屋顶,沿着梯子下到自家院子里。

几只鸡横七竖八倒在院子里,翅膀沉重地拍打着泥地。

母亲桂清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似乎痛苦,但嘴角上翘,却带笑意。大片大片洁白的洗衣粉似的泡沫从嘴角涌出。她还眨动了一下微闭的双眼,看见兰儿那喘不动气的小脸蛋。

兰儿轻轻叫了一声:“娘。”

她打开闩死的大门,迎面遇见了振美媳妇。

十岁的兰儿对她说:“我娘死了。”振美媳妇打一个愣神,慌忙掉头往家里跑。她跑过饭店门口时,村里的领导从窗子里喊她:“振美家的,快叫振美过来,小笨鸡都上来了,就等他了。”振美媳妇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那个领导,看得他很不好意思。

她继续跑,象是在追一个撒了气的气球。

5

打眼望去,二里宽的河滩上,已没有一辆卡车的影子,几辆铲车无聊而疲惫地停在干涸的河道里。对岸的一汪死水上,采沙船就象一只永远不停地拉屎的猪那样,将出水的细沙堆成一个个圆锥体,而这些金黄的圆锥体正象一坨坨庞大的猪屎,膨胀着,成长着。

林华头枕铁锨睡着,忽然一泡尿撒在裤子里,失魂落魄地醒来,呆坐了一会儿,估摸着裤裆里差不多被风吹干了,便拖着铁锨往回走,两条腿硬硬地,打不起弯来。

走过村中央的饭店,见许多人围堵在饭店门口,他也停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杀猪呐!”他兴奋地往里挤。

“都趴下了,都趴下了,领导们都趴下了。”一个人伸着脖子边往门里看,边往外头喊。

饭店里边,老板在一个一个的给桌子底下的领导掐人中。老板的丈母娘从里间跑出来,对老板说:“女婿呀,快叫车呀,你媳妇要给你生大胖小子了。”里面传出老板媳妇杀猪一样的喊叫。

老板边掐领导的人中,边哭丧着脸对丈母娘说:“我的娘啊,可叫我怎么办啊,领导们都死我家里了,我这饭店还开个屁呀!那个****的刘振美,吃什么驴日的小笨鸡呀!”

丈母娘说:“鸡倒是好鸡,从桂清家里买的,桂清喂它们敌敌畏,都药不死呢!”

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跑里屋拿了一个勺子出来,放进盛小笨鸡的汤盆里,舀出一勺鸡汤,放嘴边吹了吹,凑鼻子上闻了闻,然后把汤倒掉,又将勺子拿眼睛前端详了半天,嘴里嘀咕着:“我这可是银勺子啊——”

丈母娘说:“是啊,银勺子喂媳妇,生出儿子别嘀咕。刚才剩下点鸡汤我都用这银勺子喂你媳妇了。”里边的喊叫渐渐比杀猪还难听了。

“嗨哟,一次杀这么多猪,得吃多少年啊!”林华挤在人堆里,摇晃着脑袋,突然喊出自己很得意的俏皮话,寻找别人的耳朵。人群里果然有几声干巴巴的爆笑。

老板看了看林华,看了小半天,竟然也嘿嘿嘿地笑起来。

这时有人拍了林华一下肩膀,说:“快回家吧,你媳妇喝药了。”

他转身就给那人一巴掌,骂道:“你媳妇才他妈喝药了呢,你们全家都喝药!”

6

振美躺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再也不敢闭上。

外间有人在喊:“有人吗?买敌敌畏的。”

又有一个人过来问:“振美呢。”

那个说:“听说陪领导在饭店里吃小笨鸡呢!”

另一个说:“他媳妇不在家?”

那个说:“不知道啊,大白天不可能没个人呀?”

另一个说:“进去看看?”

那个说:“不大好吧,天也热了,倘若一个女人家在屋里——”

另一个说:“那要不再喊喊?”

那个说:“再喊喊,再喊喊。”

两个人又喊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应。

另一个说:“刘振美这个王八操的,买他的药跟求神仙似的。”

那个说:“你不买他的买谁的?村里指定了买他的。你等着瞧吧,到了秋天耕地用化肥的时候,还得买他的。”

另一个说:“这个王八操的。”

那个说:“今年这虫子真他娘的厉害。我的庄稼叶子都让虫子咬花了,你的呢?”

另一个说:“王八操的。”

那个说:“这虫子都哪儿来的你说?早几年的时候哪听说过麦子也得打药除虫的?是不是这两年种棉花种的你说,别的庄稼也传染棉铃虫?虫子多,伺弄又麻烦,收成还不好,种的哪门子棉花呀你说,咱老辈里都不知道棉花是咋回事!我说的是吧你说。”

另一个说:“王八操的棉花就是养虫子的。”

振美在屋里,耳朵忽然特别的好使,脑袋瓜子也忽然一片清澈,他想,奶奶的,棉花不养虫,谁还要你种?你们不种棉,我哪有的吃?我没有的吃,媳妇会跟我?——哎,我媳妇怎么去找医生蓝相还不回来?蓝相不会向媳妇说我不能下种的事吧?——他心里犯着猜疑,眼睛还是不争气地闭上了。

“让虫子咬死你们这些王八操的。”他咬牙切齿地死去。

7

“姐姐妹妹们,婶子嫂子们,你们行行好,给这个没良心不知好歹的穿上衣服吧。”林华说。

桂清的寿衣是林华的邻居小媳妇子们帮忙做好的。

“臭死了。”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想,喝的敌敌畏,那五脏六腑不都给烧烂了?”另一个说。

“人死都得最后活动活动,那些脏烂东西还不都得从屁股底下拉出来?”还有一个补充说。

“你林华不给她穿,谁给她穿?”

“主要是太脏了,拉了一地不说,放干净床单上,又把床单给糟蹋了。”

“恶心得我——你不知道——三天都没吃下饭去。”

“识数吗你?总共还没三天呐!”人群里一阵低低的哄笑。

没人给桂清穿寿衣。林华也只好抄着手蹲在地上。

主事儿的老头吼林华:“你这个王八操的,你媳妇这么不干不净地死了,你不给她穿衣服谁给她穿?连这个都不干,你他妈还是人吗?”林华见老头的脸真的红了,这才直起身,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从帮忙的手里接过寿衣,好歹披在桂清的尸体上。

这时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提着好几只死鸡,说这个臭味熏得人头疼,问主事的怎么办,主事的老头骂道:“你奶奶的,我死人都管不过来了,还管你死鸡死鸭子鸟事!”

8

屋后的水塘边,随处可见几只破碎的茶褐色的玻璃瓶子,标签上依稀还有农药溅出的污渍。几只黄毛狗在水边散步,鼻子凑到瓶子上,嗅来嗅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一棵大柳树斜卧在浑浊的生满绿苔的水面上,初夏的太阳明亮但不强烈地照着,青青柳条击打着水面上破碎的光影。兰儿抱着小玉坐在柳树上,手里拿着捡来的那种茶褐色的玻璃碎片,将一点点变色的阳光折射在小玉的脸上。小玉也伸着奶光光的小手触碰姐姐的脸,嘴里还呜哇呜哇的。

兰儿说:“小玉,咱以后可就没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