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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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家门败类(4)

乡村摄影师

摄影师是我们村第一个买照相机的年轻人,第一个摄影“个体户”,最早富起来的人。

他骑着自行车,走村串巷,赶大集跑码头,上矿山进学校,干得风风火火。人们总是喜欢让他拍照,却又总说他手艺不好。胖了说被拍瘦了,高人说被拍矮了,俊人说被拍丑了。说归说,生意却好的不得了。

当时拍照流行挂布景,就是在一块像电影幕布那么大的白布上,画满亭台楼谢,青山秀水,绿柳红花什么的。到一个村子,先把布景挂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放电影的呢。我父亲就曾经给他画过布景。父亲多才多艺全村有名,不但给摄影师画布景,谁家新打了家具,还请他去油漆家具,并在家具上作画,无非是一些松鹤延年,高山流水。

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曾让他拍过一个合影,但几天过去,迟迟不见照片。我们便决定去他家索要照片。我预先知道他有个哥哥在外地被人打死的消息,猜测他家正忙着办丧事,一定是无暇冲洗照片。但几个朋友不管这些,认为交了钱就该按时拿到照片。结伴去他家,走到半道就听到哭声;勉强到了门前,看到那些白纸白花,哭天抢地的场面,便再也没有勇气了,只好像逃跑一样溜走。

小学毕业拍合影。拿到毕业像后人人都很喜欢,个个爱不释手,重要的并不是相片照得有多好,关键是我们终于也有毕业照了,不用再羡慕那些高年级同学。班主任是个酒鬼,晚自习又跌跌撞撞跑到教室里,命令大家将毕业照统统烧掉,或者撕成碎片。有些人害怕他那酒后的样子,只好撕掉,或者烧掉还没有看够的毕业照。他说这不要紧,大家还可以重新再拍一次;他说已经跟摄影师说好了,因为这次拍得很模糊,重新拍一次效果才好。“我还没给那小子钱呢,大家尽管撕,烧!”于是又有一些同学撕掉了照片。从那时开始,我们热切地盼望能再拍一次毕业合影,但直到离校那一天,班主任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我的毕业合影并没有在那一天撕掉,而是离校之后,因为厌恶这个说话当放屁的班主任,耻于与这个酒鬼为伍,才愤怒地撕掉了照片。现在,我当然已经后悔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那时的影子。

摄影师大概有4个哥哥,两个妹妹。他是老五,我们都称他马五。他最小的妹妹就曾经是我一到三年级的班长,据说在此之前她已经读到五年级,又重头开始读,初二时就退学了。又过了几年,嫁给我们村牙医的儿子。牙医的儿子,上学比我还矮两级。

他的四个哥哥,相继在壮年死去。大哥养蜂,在外地放蜂被人打死。二哥押车,路遇大雾,翻车摔死。三哥娶了一个恶妇,不堪忍受,跳井淹死。四哥会些拳脚功夫,与人斗殴,被人捅死。5个儿子接连丧失4个,老父亲心神俱伤,但总算还有个老五在,只是拍拍照片,又不干危险活,又不惹是生非,还算有依靠。

马五有点小钱,先给自己建了5间大房子,娶了新媳妇,生了胖小子。

几年过去,照相的生意渐渐不好做了。那时村里最赚钱的职业是倒运河沙。更多的年轻人买三轮车、拖拉机下河,赚了很多钱。摄影师马五一狠心,卖掉摄影器材,也买了一辆拖拉机。刚学会开车就下河去了。

结局是这样的:那一天他特意让人多装了一些黄沙,从河床底部往河堤上猛开,开到陡坡的时候,迎面下来一辆大卡。这本来没有什么,各走一边就可以了,但他不知怎么回事,硬是一拉方向盘,车头拼命往路边的沙堆上撞去,整个拖拉机突然直立了起来,然后人们看到车头开始坠落,拖拉机拦腰折断,车头狠狠地跌在盛满沙子的车厢里。在另外一个沙堆上,他5岁的儿子看见了这一幕,异常兴奋,对那些忙碌的人们说:“快看我爹!他又在玩杂技!”

月光下的复仇

黄昏,屋后场院里的孩子们又叫起来。小民从凳子上蹦起来就往外跑。香香蹲在院子西角的茅坑边上,用树枝挑着落进茅坑里的青的红的小灵枣儿。她回头看见小民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喊:“哥哥,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玩。”小民边走边说,头也不回。

“我也去。”香香扔掉树枝,站起来。

“你不能去。”小民说。

“我给你枣吃,你让我去吗?”香香走过去,挑了红的灵枣给哥哥。

小民吃完红枣说:“你不能去。”

“路小民,你不让我跟你去玩,我就告诉爸爸妈妈:你没写完作业就出去玩。”香香鼓起嘴巴,小鼻子倔强地翘翘着。

“去告我吧,我才不怕呢?”

“路小民,你不让我跟你去玩,我就告诉奶奶,是奶奶让你看着我的。”香香用小手指指正屋,奶奶正在屋里睡觉呢。“我现在就去说。”香香做出向屋里走的动作。

“回来,香香,我带你去玩。”小民急得跺脚。

“哼!”香香得意地走到小民前面去。

“玩就玩,反正谁欺负你,我不管。”小民说。

屋后的场院上,孩子真多。新割的秫秸捆成攒依墙竖着,长长的叶子泛着新鲜的金黄,散发出粗糙的秋天的香味。

小民爬到新军家的猪圈顶上。新军和别的小孩正在上面打扑克。新军他妈喊新军喂猪。新军不去。他妈老远指着他:“你这小子玩意儿,还真治不了你了,你给我下来!”小民说:“新军,你先下去喂猪,这局我替你下,保证上台,你一回来就还你。”新军说:“一边歇着去。”他妈提了杆竹筢,从猪圈下边照着新军的头就耧下去,嘴里叫着:“我不信治不了你!我能生你就能治你。”新军把手里的扑克塞给小民就从猪圈的另一面跳下去了。小民接过来一看就知道上台没戏,嚷嚷着重新玩。这时新军喂完猪回来,向小民要扑克,小民不给。新军就跑了猪圈对面的一个石头堆上,指着小民喊了起来:“你这小子玩意儿,还真治不了你了,你给我下来!”小民不理他。新军又喊:“我不信治不了你!我能借给你就能向你要。”小民不理他。“小民你下来,这是俺家的猪圈,你下来。”小民不理他。“小民你下来,你敢不下来,我就敢让香香哭。”小民不理她。

香香正跟另一帮小男孩玩摔纸牌。她已经赢了一大摞纸牌了。她蹶着屁股,狠狠地甩着胳膊,不断把对方的纸牌打翻。新军从背后推了香香一把,香香跌倒了。香香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新军说:“你欺负我,我给疤瘌婶子说。”“你敢!”新军吓唬她。“疤瘌婶子,疤瘌婶子!”香香喊起来。新军说:“我妈才不理你这个小妮子哩。我妈最忌讳人家喊她疤瘌。”

新军说:“咱俩摔牌,我赢了你,你就得让我亲一口,要不就摸你的脸。”香香站在那里,吹着额上的刘海儿,说:“摔就摔,怕你?我赢了,就打你屁股。”

这时一个孩子跑了猪圈底下,对小民说:“小民,新军欺负你妹妹了,他说要和你妹妹‘玩玩’。你还不揍他?”又有几个小孩跑过来嘀咕着怂恿小民揍新军。

夜的阴影蔓延过来,遮住了整个场院。小民看不清手里的牌。他沉静了一会儿,悄悄下了猪圈,拉起香香的手就往家走。这时小英跑过来,拦住他,说:“你还不把新军这个****的揍了。”小民看着她,眼神阴沉。小英说:“你要是揍不了他,我替你喊几个人去。”小民没理她,只是把香香拉进家门。小英看着小民白白的后脑勺,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奶奶点上小蜡头,食指使劲摁着小民的额头,骂起来:“看等你妈回来怎么收拾你。”妈妈还在地里忙活。小民躺在奶奶的床上,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烛火跳跃着。奶奶老眼昏花地看着无忧无虑的小香香和她的影子玩纸牌,香香总是个赢家。

外边月亮升高了,放亮了。小民从窗子里看不清月亮的眉眼,觉得它是个蒙面人。

场院里的孩子更加多起来,热闹起来。他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不怕夜晚,不怕墙角和阴影,不怕蚂蚁和蒺藜。他们爬树,爬墙,爬屋顶,爬麦秸垛;他们钻地道,钻土堆,钻草窠,钻桥洞。他们是快乐的。在夜晚,在月光和树梢之间,他们喧闹,他们唱歌,他们奔跑在大街小巷,他们追逐在呼吸与笑谈中。乡村的夜晚和大街是属于他们的。

小民走出屋子。皎洁的月光。

他走到场院上,看见四玲。四玲是新军的四姐,也是小民的同班同学。四玲说:“小民,明天上学你别忘了喊我。”小民没理她。小民的奶奶每次看见小民和四玲上学放学一起走就对小民说:“小民你以后娶媳妇可不能娶四玲。”小民每听到这句话就臊得脸红。他喜欢四玲,是因为四玲去过一次城市,而那正是小民所向往的。

小民对四玲说:“我奶奶说将来不能娶你的。”

捉迷藏。

小民加入了这个游戏。他和大伙一样东躲西藏。他不喜欢站在阴暗的墙角或某个东西的后面。他喜欢钻草窠或者秫秸攒,他喜欢被厚厚的东西掩盖住自己。这次他一头钻进一个庞大而狭长的秫秸攒里面。他无比兴奋地钻开每一个可能的空隙。在这里面永远有不同的空隙和路径,他永远也钻不出去,钻不到尽头。这是一个迷宫。他觉得安全而美好。任何人都发现不了他。他是不可琢磨的,他自己认为。一个小手忽然摸到他的屁股。他吓得浑身哆嗦,觉得是被蛇咬了,哭起来。小英从后面爬过来。

“小民,你哭什么?你怎么不揍新军?你揍不过他?”小英问小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民问小英。

“我就是知道。”小英说。

“小民,你不揍新军是不是因为四玲?你刚才说不娶四玲了,那你娶我吧。我比四玲好。”小英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民问小英。

“我跟了你很长时间了。”小英笑了。

小英说:“我没给任何人说,这是咱俩的秘密。”

小英说:“你相信我吗?”

小民说:“……”

小英说:“你肯娶我吗?”

小民说:“……”

“那咱们出去吧。”小英说。

钻出秫秸攒,小民看见月光。他惊呆了,这么美的月光。月光下的小路那么柔软,他想。

“都出来吧,我逮着了,我逮着小民了。”小英向四周喊起来。孩子们从自己消失的地方涌来。小民看不清他们的脸。小英用手指不停地挠着腮颊,噘着嘴羞小民。小民还看见新军的脸。小民于是被蒙上了眼睛。

很快场院里静了下来。小民摘下眼布,又看见月光。场院里静得只剩下月光了,而月光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呀。小民忽然想起以前看香香吃奶的情景,小民站在妈妈身边,瞪大眼睛,小嘴象香香一样一啜一啜的。他喜欢这奶水一样的月光。

他楞楞地站在场院中央。

小英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

小民说:“你太会坑人了。你不如四玲好。”

小英说:“可是新军欺负了香香,你和四玲是仇人了。”

小英说:“我会帮你对付新军的。我知道他藏在哪儿。”

小民看了看小英,说:“带我去找他。”

新军藏在他家的猪圈里。小民看见新军藏在那头猪的阴影里。

小英说:“我给你看着,你只管对付他。”

小民脱下小褂,蒙上脸,躲在离猪圈不远的墙角。他不愿这么做。

小英喊:“新军,快换地方,小民知道你藏在那里了。”

新军于是飞快的跳出猪圈,四下里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他匆忙向一个胡同走去。小民从后面跟着他。路是柔软的,小民的脚步像月光一样静。

小民从后面抱住新军,将他撂倒;扯下小褂,蒙住新军的头。小民举起拳头,不知道该怎样揍他。他想起奶奶打自己的时候是打屁股的,他就朝新军的屁股上打了两下。他又想爸爸打自己的时候是拧大腿的,他就拧了新军的大腿两下。他想不起来妈妈是怎样打自己的了,大概妈妈从没打过他,他于是就没再打新军。新军叫起来,他不知所措。小英跑过来,隔着小民的小褂,照新军的脸上就是两拳,然后扯下小民的小褂,拉起小民,朝阴影里跑去。可是月光是明亮的,小民想。他们跑回了他们的小窝。

新军的哭声大了。孩子们纷纷跑出来。小英也钻出去。

小民能听到他们的议论。他们都为新军不平,觉得该逮住坏蛋揍一顿。四玲过来了,气愤地说:“谁欺负我弟弟了?谁欺负新军了?有种的出来,我不信治不了你!”小英帮腔说:“就是,治不了你!”四玲说:“新军,你个孬种,哭什么哭!是谁,你看见了吗?”新军只顾哭着摇头。四玲说:“真是个孬种。”小英也说:“孬种。”她的眼睛斜睨着旁边的那个大大的秫秸攒儿。

小民听见四玲骂自己孬种,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孬种,想出去说个明白。可是他浑身发软,一点也不想动。

汗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