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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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苍老之门(3)

兽医检查了半天,说:“猪瘟。”实际上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只好每头猪都打一针,每天都来打。打上一针,猪崽就看着好了些,吃的东西也比平时多,尿也不再发红,还能跑来跑去。但没几天就死了一头。母亲很心疼,在一边掉眼泪,父亲更是焦躁,弄来一些石灰粉,撒在猪圈和院子里,希望能杀灭猪瘟。兽医每天都来,每天都打针。只这笔开销,家里就承受不起了。

展眼又是一个集市,父亲死活也不肯去卖猪了。他不忍看着猪一个个的死,但更不忍看着猪一个个没人要。母亲一咬牙,说什么她也要将这些猪崽卖掉。她喊了我本家的一个叔叔,一块去25公里外的杨店集去卖猪。

那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给小猪喂饱食,又请来兽医,每头各打上一针。让那叔叔拉着车,她在后面跟着。到集市上,母亲的遭遇和父亲上次卖猪的遭遇一样,但是母亲坚信自己能够将猪全部卖掉。

集市快要散时,来了一个人。那人也是围着车子转,觉得猪好。

“你的猪崽很不赖呀。”他跟我母亲说。

“那当然,”母亲说,“你看这个儿头。”

那人点点头,沉吟半晌,问:“今天卖了几头?”

母亲赶忙说:“卖好几头了,就剩这些了。”

“怎么剩这么多?”

“我拉来的多。”

那人“嗯”了一声,又沉吟一会儿,说:“你的猪怎么都不动呢?”

母亲笑了,摸摸猪崽,说:“一天没吃东西,饿了。”

那人也点着头,摸着下巴,又问了一句:“你这猪没病吧?”

“没病。”母亲回答的很迅速,几乎是喊了起来,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那人感到自己说错话,连忙道声歉,说:“我是真想买你的猪,可我不放心哪;再说我也不是买一头两头的事儿,万一都赔进去,我就惨了。”

母亲想了想,说:“你买我的猪,绝对可以放心,我向你打包票。”

那人笑了:“你打包票有什么用啊,到时候我到哪里找你去?”

母亲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那人说:“这样吧,你要能找个打包票的人,这猪我就买。”

母亲这下犯了难,在杨店集很难找到个认识的人,即使找到,谁又肯打这种包票呢?她只好说:“我找不到人。”

那人摇摇头,看着那些猪崽,恋恋不舍地要走。

就在这时,旁边过来一个人:“嗨,别忙走。”

他对买猪的人说:“你认识我吗?”

买猪的人说:“不认识。”

他说:“难道一点印象也没有?”

买猪的人仔细端详他一会儿,又说:“好象在哪里见过。”

他哈哈大笑:“还好象在哪里见过呢,就在这里见过!”他又回头看我母亲,朗声说:“我就在这个集上,那边开茶馆的就是。街上不认识我的人还真叫稀罕。”

母亲赶忙陪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买猪的人倒是忽然醒过神来似的,一拍脑门,连说:“怪不得,怪不得。”

那人说:“你是经常来赶集的人,所以我对你有印象;她一看就是很少来赶集的,又不是买卖人,所以不认得我。”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车里的小猪崽,点点头,又问买猪的人:“你要买猪?”

“是啊。”

“那为什么不买她的呢?”

“心里不大有底。”

“你刚才说什么来?”

“只要有人敢打包票,我就敢买。”

“好,今天我来打这个包票,如何?”他的眼睛先扫向买猪的人,又扫向我的母亲。

“那敢情好。”买猪的人笑呵呵地说。

母亲却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要打包票的人问我母亲。

“愿意是愿意,可是……”母亲说。

“怎么?难道猪真有问题?”

“没有,没有,”母亲赶忙摆手,“绝对没有。”

“这不就完了么?”

买猪的人于是从车里挑选了5只小猪崽。为了保险起见,他只付了定金30块钱。如果两个集市的日期过去之后猪崽没有什么问题,他会再来这个集市,等我母亲,将剩下的钱补交了。母亲接过那30块钱,吩咐我叔叔,拉着剩下的猪崽就要走。但买猪的人却拉住车子,“话还没说完呢。万一这些猪出了问题,我那30块钱怎么办?”他说。

“对啊,你得留下地址,好去找你。”打包票的人也说。

打包票的人从自己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母亲。母亲没有接,回头对我那本家的叔叔说:“兄弟,你写。”

我那叔叔接过纸笔,想了想,还是交给母亲:“嫂子,还是你写吧。”

“行,”母亲暗吸一口气,接过纸笔,在纸上写下地址和人名,交给买猪的人。

接过那30块钱,母亲和叔叔拉着剩下的猪崽,慢慢往家走。走出集市不远,我那叔叔终于憋不住了,对母亲翘着大拇指说:“嫂子,你胆子真大;要是我,可不敢这么干。”

母亲说:“我写的时候,心也是跳到嗓子眼了。”

就这样,我母亲一路上都没再说话。一回到家,就对父亲说,她做了一件一辈子良心都不安的事。

父亲问怎么了?

她说,她在那张纸条上写了一个别的村子,和一个不存在的名字。

父亲便安慰她,只要那几头猪不出事便没啥。

母亲说:也只能这样想了。

刨坑埋了

经过一个晚上,有些房子彻底倒塌了,有些只是房顶多出几个窟窿,也有一些根本没有倒塌,房顶也没有出现窟窿,而是完好无损地陷到地面以下去。我家的房子和后面这种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才只埋了半截,还有半截露在外面。

推开那扇只露出半截的木门,我像狗一样爬着进去。值得庆幸的是屋子里面的高度没有变低。

折腾一个晚上,我已经很疲倦,倒在床上便睡了。刚有一些梦的碎片漂浮上来,又被人摇醒。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了母亲。

“你睡得倒是真踏实啊!”她看上去有些焦虑,双手紧紧抓住床板,几乎要将它掀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妈妈?”我叹了一口气,很不高兴母亲的骚扰。

“村里出现了可疑的人。”她发觉我的不满的同时,也感受到我的镇定,很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于是离开床,走到桌子那边去,端起那把笨重的青花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茶,一口喝下去。

“昨夜下了一场奇怪的雨,是这场雨将那些可疑的人引来的。他们趁着暴风骤雨,到处捣乱,敲人家的屋子,挖人家的墙角,弄得人根本没法睡觉。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开会,研究对策,准备逮捕这些人。可是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的事情。天一亮,那些可疑的人都隐藏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我听隔壁阿二的媳妇说,那都是一些光着屁股满街跑的下流胚,毫不知道羞耻,简直是不要脸透顶。其中有一个肥胖的家伙,还踩漏了阿二家的房顶,为的是偷看阿二媳妇洗澡。你想阿二媳妇是好惹的角色么?她干脆从浴盆里跳出来,攀着房梁从那个窟窿里爬上去,光着屁股在屋顶上咒骂了一夜。吵得我根本没有睡好,只得半夜起来去劝慰她,现在才总算平息下来。半个晚上,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那壶隔夜茶已被她喝了个底朝天。

“那是些什么人呀?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来干什么?妈妈你亲眼看见那些人了么?”我闭着眼睛,彷佛是在梦境的深处提出这些问题。

“有人说那只是一些乞丐,一些逃荒要饭的人。”母亲掀开老茶壶的盖子,将一只手探进去。那茶壶的底子很深,竟然吃进她半支胳膊。她转动那只胳膊,然后从茶壶里抽出来,手里抓着一把泡过的茶叶,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咀嚼起来。有油黄的液体从她的嘴角慢慢溢出。

“咱们的房子还算结实,没被弄坏。”我说。

“可是也陷下去一半了,现在就好像住在地窖里似的。”

“住地窖没什么不好,妈妈,总比房屋倒塌的人家强多了,他们连地窖也没的住。”

“我正是为这个担心哪,儿子。”

“别担心,妈妈,人人都有自己的活路。”

“啪嗒啪嗒。”有人从房顶上走过,脚步声在我们头顶停下。我和母亲立刻停止说话。四条眼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上爬,到天花板便停止了。我们一直盯着那里,直到脚步声重新响起,“啪嗒啪嗒”,依然在我们的头顶。“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正围着什么转圈儿,“啪嗒啪嗒”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过几圈之后,“啪嗒啪嗒”又停止了,然后听到“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是敲打房顶的声音。这种敲打好像并不是要打穿屋顶,因为力度不是太够,频率也很缓慢;也是每隔一会儿停顿一次,不痛不痒,不急不躁的样子。

“谁在上面?”我终于忍不住了,半带恐吓地吼了一声。

“嘭嘭嘭嘭”立刻停顿了,好半天没再响起。“肯定是一些孩子在胡闹。”我对母亲说,重新闭上眼睛。

母亲不断从茶壶里抠泡过的茶叶来吃,好像那里面的茶叶永远抠不完似的。

“嘭嘭嘭嘭”,它又响起来了。

“谁啊?”这次我从床上半折起身体。

“我。”“嘭嘭嘭嘭”说话了。

“谁?”我没有听清楚,又将身体折起一点。

“我啊。”那应答倒来得有些亲切。

我整个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鞋。刚穿上一只,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了一遍:“谁?”

“我。”那声音变得不耐烦了,又开始“嘭嘭嘭嘭”。

我穿好另一只鞋,准备打开门出去,发现门被一堵墙堵死了。

“怎么回事?”我现在才开始知道紧张。“哼哧哼哧”,我在喘气,“咚咚咚咚”,我在屋地上兜圈子。

“嘭嘭嘭嘭”,那敲打的声音又开始了,不过这次来得异常猛烈,震得屋顶不断往下落土。不久,屋顶出现一个大洞。一个脑袋从洞口探进来:“嘘嘘嘘嘘——。”

“你想干什么?”

“嘘嘘嘘嘘,小点声,小点声,别让人听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他很紧张地将一只手从那窟窿里伸出来,放在自己的嘴上,做出“肃静”的手势。

“你有什么事情?”

“是的,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吗?”

“无比重要,老乡,无比重要。”

“那就说来听听。”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这个,我知道。”

“村里的房子都倒塌了。”

“这个,我也知道。”我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已经不“哼哧哼哧”了。

“然后来了一些可疑的人。”

“嗯,你应该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吧,我来问你,你知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么?”

“这个应该你来告诉我。”

“那你就好好听着,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再说一遍。”

“他们是从乌云中掉下来的,和大雨一起啪嗒啪嗒啪嗒掉下来的。”

“是啪嗒啪嗒啪嗒——掉下来的么?”

“没错,啪嗒啪嗒啪嗒。”

“还有呢?”

“他们一掉下来就到处找吃的,要穿的,嘟噜咔嚓,乌里哇啦,把整个村子掀了个噼里啪啦。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都是一些只会搞噼里啪啦,嘟噜咔嚓和乌里哇啦的家伙。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躲了起来,不能躲的也都咕噜咕噜跑光了,咕噜咕噜跑光了。”

“可是我没跑,我没有叽里咕噜,也没有咕噜咕噜。”

“这就是我来告诉你的重要事情啊,老乡。”他一巴掌拍到那窟窿的边沿儿上,提高了调门,“总算说到正点上了。你想一想,如果他们知道这屋里有人,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他们不把你的屋顶噼里啪啦了才怪,要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你怎么这么了解他们?难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我啊,我是和他们一伙儿来的不假,但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我有理智,懂得礼节,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我走过所有屋顶时都十分小心,就是害怕惊扰屋里的人们。我在你的屋顶上转了几个圈子之后,直觉告诉我下面有人,然后就开始敲门——哦,应该是敲房顶——嘭嘭嘭嘭,是很有礼貌地敲。我持续地敲,嘭嘭嘭嘭,中间停顿一会儿,为的是等待你们的回应。当然,你们可以不回应,那我就一直敲,一直保持节奏,一直保持礼貌,直到你们给我回应。”

“是的,你确实吵得我睡不着觉。”

“你看,我是幸运的,因为你给了我回应;而你也同样幸运,因为敲门的是我,而不是那些噼里啪啦,穷极生疯的人。”

“那是你堵的么?”我指着门外的墙问道。

“不,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那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么?”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房子已经被人刨坑埋了。”

“这是真的?”

“说起来,你的房屋结构算好的,要知道许多房子都倒塌了。”

“你说村里的房子都被刨坑埋了。”

“是这样,老乡。”

“你能告诉我这是谁干的么?”

“这不管我事,老乡;我来告诉你这些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想讨一口饭吃。”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我饿坏了。”他脸上忽然显出一阵愁苦的表情,皱纹立刻从额头上鼓了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我是一个乞丐?你看我的头发,有多肮脏啊,你看我的胡子,里面爬满了虫子,你看我的手指甲,里面充满了污垢,你看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我穷得已经没有衣服穿了!”他“咚咚咚咚”又将屋顶敲了一通,那个窟窿于是更大了。我从那窟窿里看到,他的确什么也没有穿,赤条条一个穷光腚。

这时,母亲突然爬到桌子上去,抱起那个大茶壶。一只手在茶壶里掏索了一阵,只抠出了一点茶垢。她朝那个乞丐伸出手臂,说:“吃吧,吃吧,只有这些了。你要早来一会儿,说不定还有茶叶给你吃。”乞丐很费力地伸长脖子,将她手里那点茶垢吞下去。

“这怎么能吃饱呢?”他埋怨道。一点茶垢显然不能填饱他的肚子。

为了更方便地吃到食物,现在他已经将整个身体倒挂在屋顶上了。